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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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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过女人,也谈过恋爱。那个女人比我更自暴自弃,觉得反正战争会变得更糟,她的灵魂已经一片荒芜,但是她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跟我相会的时候,她总是穿上漂亮的工作服,不过她的灵魂已经配不上那身漂亮衣服。

    我偶尔会去日本电影社露脸,董事的房间在四楼,由于大楼没有电梯,所以我要走一个三尺宽 [13] 的狭窄楼梯上楼,这时我看到一个衬衫没穿好、拖着木屐的男员工,手搭在穿着肮脏工作裤和木屐的女员工肩上,两个人搂在一起,走在我前面。明明知道我就在三尺之后,二人却完全不介意。这就是荒芜灵魂的真面目,也是虚幻和平的真面目。他们的灵魂都配不上漂亮的衣服,而且,他们完全没有一丝明天的希望。

    我每天都热切地读书,为了灵魂而读书。我的灵魂没有一身华服,我只是用冷酷的鬼目阅读历史,读着人类用真面目一路走来的足迹。跟女人见面、相拥的时候,我也透过冰冷的鬼目,贪求女人的肉体。魔鬼特别贪心。那是一股奇妙的热情。女人比我更热情、更冷酷。她是更荒芜的魔鬼。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女人并不是个案。那些恶徒排在国民酒场队伍的前面,不过更前头的香烟队伍都是那些守望相助会的太太们,她们更加恶劣地占据队伍的前头,独占购买的权利,恶徒跟善良老百姓的灵魂其实没什么两样,占不到地利的人只能在队伍后面发牢骚,灵魂只差在有没有天时地利,其实全日本的灵魂都一副流氓德行。追根究底,大家全都是流氓。

    直到蒲田化为战火荒原之前,我每天都到围棋会馆报到,尽管那里会染上跳蚤。总之,我的生活只剩下阅读与围棋会馆,偶尔跟女人私会。

    一名约莫二十三四岁、看似体弱多病的年轻人,每天都会来这家围棋会馆,他是田町 [14] 一带的工厂事务员,他拥有强烈的反战思考,坚信日本军将会彻底毁灭、战败。他深爱共产主义。他是一名纯真的青年,热爱众人更甚于自己的私利。有一天下了一场骤雨,他硬是把自己的外套塞给我,自己淋得一身湿回家。至今,我依然不曾忘记这名青年真诚的心灵,他从不怀疑别人,为了拯救别人,不惜自我牺牲。

    蒲田化为战火荒原后,我们曾在车站巧遇。青年似乎不得温饱,脸色极为苍白,他听说某家满目疮痍、一早就大排长龙的组合屋其实是一家寿司店后便跟我道别,加入排队的行列。当时,我真想邀请青年来我家。本来打算跟他说我家还有不少空房,也不用付房租。不过青年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我也知道这件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开口。因为青年的心灵太过美丽,对我深信不疑,我不忍破坏这么美好的心灵。

    我本人就是个流氓。我的心灵已经荒芜。虽然从外表看我是个慢条斯理、专心读书的人,但是我的心灵却住在恶魔的国度,同时,我深刻体认到,恶魔的阅读好比圣人的阅读,一样沉着、冷静。

    恶魔只感到无聊。因为恶魔没有希望、毫无目的。恶魔热爱女人,他的爱,只是一时的情感。假设他有目的,也只是因为他热爱破坏罢了。

    我喜欢美好的事物。有一次,当我在餐厅排队时,一名从工厂下班的优雅女孩问我:“请问您有餐券吗?”若是没有战争,这女孩应该不用吃苦吧?我把餐券交给满脸疑惑的女孩后立刻逃跑,我经常做这种轻佻的事。我根本不需要同情她。同情一个人本身就不合理,通常,只有在一男一女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爱情。如果不是这样,我应该把餐券送给全天下的女人。也许那名可爱的女孩死于空袭,也许成了娼妓。那也是女孩必须自行面对的人生,当我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没有交集时,他们都是与我不相干的路人,最好不要做出这种会惹人生气的同情行为。所有人都很可怜,不应该有所差别。

    尽管如此,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我以此为乐。有些人喜欢古董、艺术品或风景,我的兴趣则是关爱那些美好的人类,对于人类以外的美好事物,我根本不屑一顾。

    我深爱着美好的人,不过我却是个充满魔性又多愁善感的人。我已经目空一切,将来会如何,我已经不想管了。我只会为了转瞬的欢愉取悦别人,带给别人惊喜,满足别人。也许对方根本不喜欢,甚至觉得有点恶心,不过我完全不在乎,我只想满足自己的心灵。

    我请那些跟我完全无关的人吃饭,给他们钱,送他们东西。每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虽然我满足了自己的想法,心底却不见得完全放下。这就是魔鬼的无聊心态,正如当时没能让那名青年留宿,我原本就无法忍受永恒的关系。

    女人穿上漂亮的工作服与我私会,她的心里却没有支撑的轴心,也没有希望,除了追求瞬间的快乐,已经没有别的想法,无比堕落。她完全没有目标,她拥有的只是一具向快乐沉沦的身躯。

    “你很难相处,所以我不想跟你结婚。”

    女人总是这么说。没有错,女人本来就没有目标,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想法的男人,大概都会被她归类为难相处的类型,怎么也无法深交。女人在一个很差的时机跟我分手,我送她到车站时,她目送许多班电车离开,只顾着微笑、用木屐踢石头或是把手上的包包转来转去,一直讲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结果她突然说了一句“再见”,就跳上电车。完全不晓得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似乎只求在面临战争破坏的极致后,一切都能够焕然一新。破坏就如同通往未知崭新世界的一股甜美滋味。

    我不知道女人是否还有其他情人。也许只有我一个。她经常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从不曾主动拜访她。

    “你还没收到红单吗?”

    “还没。”

    “万一收到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只好乖乖上战场。”

    “你愿意战死沙场吗?”

    “不晓得。”

    我们只会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不管女人讲什么,听起来都跟哼歌没什么两样,但是两个人聚在一起总不能不说话,所以她会找一些话题来聊。我跟她一模一样。倒不如说,要是我们语言不通的话,相处起来应该惬意多了。

    女人总是面带微笑。她长得非常高贵、优雅,每次我看到女人的笑容,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竟然有人的心灵完全没有目标,女人总是若无其事地面带微笑。

    “黄河的剧本写好了吗?”

    “我不会写哦。”

    “为什么?”

    “没心情写。”

    “我应该写得出来。”

    “那很正常啊。你只会做一些没用的事。”

    女人置若罔闻。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完全没在听别人说话。她根本不曾思考。

    我觉得这样的心灵也值得同情。凝视绝望谷底的心灵非常可怜。当时的我只能这么想。

    所以盯着女人的微笑时,我偶尔会想起荒正人和平野谦。我最难忘的就是当荒正人咬牙切齿地说“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时那种口沫横飞的样子,还有想要立刻冲到蒲田买几个二十元的柜子时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荒先生也真是的,深信自己以后一定会活下来。跟这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完全相反,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心想,荒先生、平野先生他们很像小说里的人物。他们就是看太多小说了。他们的想法、他们说的话,一点也不符合现实,更像是小说中的一部分,他们不曾脚踏实地,而是踩在托尔斯泰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他们都跟老婆聊什么呢?我可以想象到他们对老婆说的话,但是老婆又会怎么回答呢?

    除了荒先生和平野先生之外,那些小说家、评论家,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到乡下逃难了,他们等待日本最后的命运,相信自己的人生。

    然而,日本这么小,不管逃往何处,我们都无法判断敌军要从哪里登陆。我完全无法理解荒先生那不晓得打哪来的确信。他曾经口沫横飞、咬牙切齿地说:“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他确信的理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也就是说,荒先生是个非常现实的人,不过本性却是个梦想家,平野先生也一样。我绝对不会战败,一定会高举双手,等别人把我救回家。真的是非常踏实的确信,不过我认为战争是盲目的、偶然的,只能凭实力,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消化这破坏性强大的现实,只能看开。这是我们光凭意志根本就无可奈何的现实。

    从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中,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荒先生咬牙切齿的模样,等到敌军登陆、战争开始后,荒先生又会何去何从呢?所幸敌军没有登陆,我们迎接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荒先生也如愿进行他的计划,不过这个结局只是偶然。我经常思量,“费尽千辛万苦都要忍耐”能够在真正的现实中活下去吗?看着荒先生怀抱梦想看待现实,无论多卑贱都要活下去,经常像魔鬼一样大吼大叫的样子,我反而觉得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更让我感到现实的艰难与严峻。在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中,潜藏着魔鬼的乐天与无聊。

    约莫六月中旬之际,东京已经化为焦土,我鼓起勇气,动笔撰写《黄河》的剧本。美其名曰剧本,实则为大纲。我振笔疾书,把花了半年多才读完的几十本书写成二十张草稿,写了一整夜。我只是为了躲避灾难,然而,为了躲避灾难,这半年我不知已经承受多少苦难,当我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电影社的标志时,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深深体会到一件事————人类终究不可能从事毫无目的的工作、明知不见天日的工作。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终于还是写了剧本,但因为这不是正常的工作,所以我想要躲避这个深重的灾难,完全无法用心工作。我的心灵已经在那场战争里荒芜,根本不可能好好工作。我把写到一半的原稿烧掉,正是为了表现心灵的状态。我只是带着魔鬼的灵魂,打发无聊的时间,沉迷于围棋和阅读,偶尔望着女人毫无目标的微笑,玩弄那具向快乐沉沦的身躯。

    注解:

    [1]  战争时的征集令。

    [2]  公元1944年。

    [3]  三好达治(1900——1964),日本诗人,代表作《测量船》。

    [4]  会津八一(1881——1956),日本诗人。

    [5]  东京大田区町名。

    [6]  荒正人(1913——1979),日本文艺评论家。

    [7]  平野谦(1907——1978),日本文艺评论家。

    [8]  佐佐木基一(1914——1993),日本文艺评论家。

    [9]  1945年,由荒正人、平野谦、本多秋五、埴谷雄高、山室静、佐佐木基一、小田切秀雄七人创刊的文学杂志,于1964年停刊。

    [10]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大众酒店,每个人能饮用的酒均受到政府管制,因此开店之前往往大排长龙。

    [11]  1467年,足利义政掌政时发生的内乱,战火遍及全日本,自此之后,日本进入长达百年的战国时代。

    [12]  为增加农地,允许农民垦地开发并私有土地。

    [13]  约九十厘米。

    [14]  东京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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