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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酒倒是还有,老师过来喝一点吧。”

    “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抵达。”

    “反正是自己的老家嘛。太太,脸色别那么难看嘛。太太,一个小时可以吧?请把老师借给我。太太您还要整理行李吧?老师也真是的,干吗这么见外呢?”

    庄吉被夫人带回家款待。老婆早就把行李整理好了,只能恨恨地空等一小时。

    “时间到了,走吧。”

    “唉,料理才刚送来呢。现在才开始啊,老师,您说是不是啊?”

    老婆完全不理睬夫人,抓起已经满脸通红、醉眼朦胧的老公:“来,走吧。”

    “你也喝一杯吧。”

    “您看看。这样很讨人厌哦。老师,您的太太好无情啊。”

    “什么无情,不用你多管闲事。你是什么人?不过就是个艺妓出身的小妾罢了!我可是正宫哦。”

    老婆在奇怪的事情上趾高气扬。庄吉心底抱着城市梦碎的悲戚,倒也没喝醉,居然乖乖起身。夫人也立刻站起来,绕到庄吉身后,正想为他披上斗篷大衣,老婆默不作声,一把抢过瘦小的庄吉,把他抱住,一路推推拉拉到走廊。

    “老师,我会等您回东京哦。到了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

    庄吉正想回头打招呼,老婆扭过他的脖子,把他推到出口,庄吉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大马路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头,却早已不见夫人的身影。

    “哼,活该,真爽。”

    老婆怒不可遏,不过夫人大概在家里捧腹大笑吧。庄吉心底很清楚,他认为夫人捉弄、轻蔑、嘲笑的对象是自己,并不是老婆。然而,诅咒别人是不对的。工作、工作、他只剩下工作,就这样,庄吉挥别东京。

    小田原的老家,只剩下他的母亲,孤孤单单地守着亡夫的遗物度日。刚毅的母亲过着独居生活,她长年都在小学担任训导工作,可以说是女中豪杰,再加上即使亡夫还在世的时候,她也早已习惯孤独的滋味。因为亡夫是外国航线的船长,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海上,偶尔回来也不常回家,总是去青楼饮酒高歌,甚至还会带上当时还在读书的庄吉,跟儿子一起留宿青楼。母亲每回跟丈夫见面,就像剑客跟其他流派的人比画身手,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亡夫的遗产早就被当时还年轻的庄吉败光,连房子都被拿去抵债了,执行官上门的时候,当事人只知道逃跑,跑去跟一名喜爱文学的少女过上了扮家家酒般的生活。原稿卖不掉,又积欠酒行、米店的钱和房租的时候,他就会到处跑,寄人篱下、到处流浪,然后鬼扯一些“小孩生病了”之类的借口来跟母亲要钱。庄吉看准了她在长年的训导人生里,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因此经常来骗钱,不过她再也不会给庄吉任何一分钱了。每次庄吉被房东赶走,在别人家待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逃回小田原,过着仅能糊口的日子,等到写好小说,找到房子,又会立刻离开。她已经习惯这种方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一丝情分,母亲只觉得他是个麻烦制造者。

    虽然这时庄吉的城市梦碎,但是他的心里充满希望。因为东京的一流大报请他执笔连载小说,近来他根本没接到连载,甚至连三流杂志的工作都没有,所以能在报纸上连载,而且还是一流大报,生活肯定会宽裕不少。

    大家都说庄吉是孤高的文学、斯多噶学派 [14] ,他本人也这么认为,不过他心底可不这么想,他的心里只有钱。贫穷太辛苦了。武士就算挨饿也要叼根牙签,假装吃饱,他假装自己不爱钱,只要有工作就好,只要待在安静的房间里,不用为老婆、小孩操劳,马上就能写出杰作。

    然而,他拥有最冷酷的鬼目,虽然别人说文学没什么大不了,艺术只不过是被妖怪附身,创造出来的神秘作品罢了。歌德只不过是无意中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大受感动,心想我也学他写一点东西,信手拈来,结果成了他的代表杰作。过去那些杰作,多半是想要钱、为了赚钱随便写的,巴尔扎克 [15] 为了赚取玩乐的钱而从事创作,契诃夫 [16] 是因为剧场老板胡乱定了期限,心不甘情不愿地写剧本,陀思妥耶夫斯基 [17] 会随着读者的反应改变角色的个性,也就是说,这全都是为了俗鄙的交易,他们只是比较幸运,能让这些俗鄙的交易激发他们与生俱来的创作灵感,有能力发起那些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活动。庄吉非常清楚,即使是通俗杂志最俗鄙的要求,也能写出杰作。

    事实上,文学就是这么一回事。自由才是最沉重的负担,拜托您自由创作,反而让人不知所措。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想写的、非写不可的题材。因此,即使通俗杂志提出某些要求,或是有人请他撰写特定的主题,反而能激发属于他自己的创作灵感,这是因为作家自己思考的时候,容易受到现有枷锁的束缚,无法突破,如果别人给他起一个头,反而比较容易突破自我的枷锁,发起新的活动,找到全新的自我。因此,他认为找一个清幽的环境,脱离家人的束缚,尽情撰写杰作,只不过是流于形式的念佛罢了,即使哼着小调,在嘈杂的巷弄之中,也能写出杰作。以为待在安静的房间里,专心写作就能写出杰作,庄吉认为这只不过是悲惨的迷信。

    同样地,不需要名声也不需要钱,只想尽力完成诚实的工作,这样的精神主义也是人们对文学最大的误解。要让作家全面发挥自己的才能,更需要心灵的鼓励,而名声与金钱就是心灵的鼓励。少了心灵的鼓励,就算才华横溢也不能完全发挥。连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天才,被世人忽视之后,也连续写了二十年愚作,恶作剧般模仿别人的风格,左顾右盼,完全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越失败的人越自恋,然而自恋跟自信完全是两回事,自信是别人给的,也就是当别人肯定自己的才能时,当事人才会产生自信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天才,也需要别人肯定他的才能,给他名声与金钱,才能发挥全力,获得自信。

    庄吉的情况跟无名作家又不太一样,无名作家对未来充满希望,专注投入创作,而庄吉也算小有名气,但是生活却一直不见改善,写的文章都赚不了钱,送到杂志社只会被退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子,他已经丧失自信,陷入迷惘,因此他沉迷于自恋之中,白费力气地虔诚潜修,持续创作。然而他越认真投入,写出来的文章却越是空泛,创作出远离自我且精雕细琢的复杂工艺品。他费尽苦心,却只能写出虚情假意的小说。

    庄吉具备近代作家的鬼目,具备就事论事的现实见识,所以他早就感受、了解这些事实的真相。然而,这个时代的普遍观念却没能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没有自信,只好一味地追求文人墨士的风雅气息,无法自信满满地追求真实的自我与文学的真谛。

    所以不管再怎么爱钱,都不能为通俗杂志写稿,也不能写散文,同时拒绝别人提出的写作主题,他净是说这些违心之论,假装自己清心寡欲,最后却是徒增空虚。

    接到为东京第一流大报执笔连载小说的工作,他的心也跟着燃烧,受到鼓舞,不过,只要想到小孩的学校跟老婆的事,再看到老妈的脸,他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因为他已经养成无聊文人的虚幻习性,而这习性正不断地磨耗他的心力。总之,他在小田原的宾馆租了一间房间,摆出日本当红大作家正在写稿的派头,还要再等四五个月才能收到连载的稿费,万一写得不好,没办法刊登的话,房租钱该怎么办?他一直在想这些事,结果小说完全没有动笔,一直不见进展。

    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热情却没有发挥作用,即使灵感闪现却还是迟迟没有下笔,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才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严重丧失自信。现在的他只感到焦急,内心痛苦挣扎,仿佛在迷宫中迷失方向,或在旷野之中徘徊一般。

    在他的近作中,作为根基的自我的本性,本来就已经背离了现实,那只是他苦心创作出来的精致工艺品,他早就已经到达极限。原本心灵的鼓舞可以让他一口气打破自己的壳,突破极限,并找回自己作品原来的特色。明明有大好条件,他却让天降的大好机会白白溜走,如今,这个大好机会反而让他感到焦虑、不安,而且越来越觉得空虚。

    他在宾馆的房间里束手无策地瞪着稿纸,不过他仍然是个在大报连载作品的大作家,召见特地前来拜访的乡里后进,跟他们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他又得意起来,大家别担心,我有的是钱,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三枝了。喝酒容易犯胃疼,拿威士忌来,有没有老伯 [18] ?他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老婆气得柳眉倒竖,说:“你上哪喝酒去了,到现在才回来?现在没钱买米、买鱼,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我每次花钱都要哭着跟妈妈讨吗?如果要跟妈妈讨的话,你自己去讨吧。如果你不去讨的话,小田原我待不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找得到地方去的话,尽管去啊。”

    然而,他的心已经化为一缕细丝,再也禁不起任何打击,他已经丧失写小说的自信了,宾馆的费用、连日来的酒钱该如何是好?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写作,他的文学生涯就没有希望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宣泄这股悲伤。

    酒醒之后,老婆的叨絮深深刺进他的心。连买鱼这点小钱都要哭着向婆婆要,他觉得老婆很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放心,我去筹钱。于是,他写了散文,到东京拜访各大杂志社,三跪九叩,再三拜托,总算拿到一笔钱。他找朋友喝茶,想到老婆居然连买一片鱼干的钱都没有,他想起老婆的怒火,大白天还知道要乖乖喝茶。到了傍晚,总觉得不喝点小酒,他就没脸去搭火车,于是他决定小酌一番,喝一点点没关系,反正现在火车挤满下班回家的人潮,等到末班车,深夜再回去。结果他喝个烂醉,走路跌跌撞撞,跌倒在地,满身泥巴,身无分文,领口还沾了口红印。

    “这口红是怎么回事?”

    “啊哈哈哈。被你发现了。啊哈哈哈。那是疑雨庄的夫人留的。啊哈哈。”

    其实那是他在新桥某个小巷子的赌博酒吧里请一个嘴巴跟食人族一样大的女人咬的。人穷则贪,更想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他觉得自己这招真高明,于是哈哈大笑。老婆怒火中烧,勃然大怒。她完全不知道老公跟夫人之间的真相,一直以来过着贫苦的生活,流浪了十几年,经年累月的怨恨,加上老公的冒犯与轻蔑,忍耐总算到了极限。

    隔天一早,老婆收拾细软,像是要摆脱这罕无人烟的小田原,到车站搭火车上东京,造访老公的徒弟————大学生浮田信之,一见面就哇哇大哭。

    上次失踪的时候,她也是来找这个大学生,大学生不断安慰她,还陪她一起回家,向老公道歉。不过他毕竟还是个大学生,不懂世俗的真相。俗话说,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都应该闭嘴。可是他把她的话全部当真,上次送她回家的时候,还特地拜见老师,一口咬定老师被坏女人缠上,结果被老师大骂一顿。

    大学生因此怀恨在心,刚好这次她又来哭诉,他非常同情她。她说,我无处可去,请你收留我吧。不过他毕竟是个跟父母伸手要钱的大学生,家里不能收留女人。不然我们一起去旅馆住吧,她说。大学生正好也有此意,于是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失踪了。

    过了一个星期,老婆还没回来。庄吉非常狼狈,跑去老婆的娘家,结果发现老婆没回去,一找之下,才发现老婆跟浮田信之一起失踪了。浮田的父亲大吃一惊,趴在庄吉面前不断道歉,等我找到儿子,一定拿刀砍了他。庄吉温柔地说,算了,算了,别这么小题大做。从那天起,他感到懊恼、疯狂,神经衰弱,像个废人,连脸都瘦了一大圈,越来越虚弱。

    庄吉给后进栗栖按吉写了一封信。每到这种时候,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可恨的家伙。老婆在疑雨庄失踪的时候,想跟老婆、小孩分居,在按吉那里租间房和他一起奋斗,虽然最终因未能租到房间而不得不逃到小田原,但是在他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按吉那个可恨的家伙还是像一阵风般来访,帮忙整理行李。

    庄吉给按吉的信上写着,见此信请速至小田原,除了见你一面,我已经走投无路,然后用快递寄了出去。

    这三年来,他最恨的人就是按吉。按吉是他恨之入骨、不停诅咒的家伙。同时也再没有比他更亲切的人了。连夜逃跑的时候,按吉帮他找房子,按吉帮他筹钱,担心连夜逃跑会影响到孩子,按吉还让自己的儿子就读私立小学,他真的帮了很多忙。然而,身为一个后进,他完全不懂得尊重前辈。

    每次见面,他一定会把前辈庄吉的新作批评得一无是处。庄吉喝醉的时候,总会称自己为先生,像是三枝先生或是三枝老师。按吉就会说,你少自恋了。怎么?你最近写的那些东西,对得起老师这个名号吗?简直就是手工精巧的仿冒品嘛。是不是背着什么包袱,动弹不得啊?再说回来,一天到晚朗读自己的小说,你别再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了。他每次都会说这种话。

    三枝庄吉怒火中烧,给他们两人共同的好友写了一封信,指控那家伙是自恋、不自量力的疯子,蛮横无理,身为文学家,他再也不想跟这种烂人打交道。他感到愤怒、憎恨。过了三年,他的憎恨有增无减,不过,每次遇到麻烦事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他。于是他写了一封信。之前跟好朋友大门次郎绝交的时候,他也立刻写了一封限时信,把按吉找来,结果,一见面他又立刻感到愤怒。

    读了快递的信件,按吉立刻赶过来,不过他被庄吉形容枯槁的模样吓傻了。庄吉连额头都没有肉了,脸小了一大圈,几乎跟按吉的拳头一般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大,像木乃伊一样面色发黑,说话的时候,只看到一张嘴在动,简直跟妖怪没什么两样。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之外,只剩下枯黄的皱纹与毛发。

    “你终于来了。好想见你啊。还好能见到你。后来你过得怎么样?还好吧?你家很安静吗?有没有认真努力啊?哦,我今天真幸福。总算见到你了。”

    按吉再次吓到说不出话来。因为除非喝醉酒,否则庄吉是个总是阴沉寡言、极度谨慎与羞赧、喜怒绝不形于色之人。

    庄吉再三恳求按吉留下来过夜,按吉表示截稿日快到了,坚持拒绝。再加上跟病弱的庄吉说话,实在是一件苦差事。栗栖按吉一直没走红,现在依然是个赚不了几个钱的文人,根本没有什么截稿日,不过庄吉听了他的话,却感到万分抱歉,说了句:“这样啊,对不起,硬是让你跑一趟。”光是说了这句话,他干枯的脸上的眼里就已经泛起泪光。

    即使如此,按吉还是想尽办法安慰他,就算老婆跟浮田一起失踪,两个人也不一定会发生肉体关系。他们又不是外遇逃家,只不过是跟老公吵架才离家,跟外遇不一样。自己以前也曾经跟一个姑娘去恋爱旅行,结果那姑娘也不肯委身于我。这次你老婆离家一定也是这样,她一定会拒绝肉体关系,再加上浮田还是学生,又是个大少爷,应该不会来硬的,只不过是一场伤心旅行,我看他们肯定累了。说不定找不到回来的借口,正在烦恼该怎么办呢。如果两个人就此殉情,那就更不可能发生肉体关系了。世上的俗事啊,其实就是这样,不想被老公发现的偷情,才会如胶似漆。事情闹得这么大,反而没想象中来得好,他们二人现在一定很痛苦。按吉说了这些话安慰他。然后,他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回家了。

    按吉在身边安慰他的时候,庄吉感到自己充满力量,完全相信按吉的话,安心地点头称是。按吉回家后,他反而觉得引颈企盼按吉到来的时候比较好,如今,他来过又走了。按吉还在的时候,他说的话充满说服力,可是按吉走了,他留下来的安慰已经失去效果,成了空虚的笑话,老婆不在家,跟别的男人失踪了,这才是事实。

    庄吉衰弱的速度加快,病情急速恶化。

    文学青年户波五郎是庄吉的小学学弟,他家就隔着一条巷子,在庄吉家正对面,只要走到檐廊喊一声,就能听到他的回答。庄吉还在东京的时候,户波也待在东京,当时他在书店当掌柜,两人气味相投,几乎每三天就会一起出去玩。他们是一起到处赊账的难兄难弟,这一年来,他回到小田原,在车站前开了一家名为杂文堂的书报馆,每天出门开店。他偶尔会请伙计帮忙顾店,自己到外面拜访客户,不过他经常大白天就开始喝酒,晚上就喝掉一整天的营收,搞得入不敷出,几乎快要到连夜潜逃、关门大吉的程度了。

    庄吉被那些烦心事搞得身心俱疲,这时他最需要朋友的关怀。只要朋友来访,陪在自己身旁,虽然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但是大致上他都能感到满足与安心。

    户波是个酒中英豪,自然很清楚宿醉的不安与痛楚,这时他也很需要朋友的关怀,他非常了解那种感受,因此,他很同情庄吉需要朋友慰藉的心理,只要庄吉在对面喊一声,他就会立刻出门,强迫自己陪在他身边。虽然他自己也有宿醉或是连夜逃跑的烦恼,但除此之外的烦恼,他既不敢想象,也没有余力去同情。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正常的情况,结果庄吉却在讲到一半时,突然感到莫名的焦虑,拿出长腰带,在桌球桌的桌脚,绕了一个圈,把脖子套进圈圈里,用力扯,这样死不了吧?他焦虑地握住腰带,再次套住脖子,双手用力拉。他露出疯子似的眼神,眼睛又浊又青,发出阒暗的光芒。尽管如此,没有人想到他竟然真的自杀了。

    四五天后。

    这天,庄吉在家里喊“喂”“喂”,都没人答应。于是庄吉踩着木屐,走到户波家门口。

    “户波不在吗?”

    户波的老婆以前当过女侍,个性粗鲁、无礼,总是把老公管得死死的,每次赌气就会睡大觉,她在房间里生气地碎碎念:“不在啦。”

    “上哪去了?”

    “我哪知道。”

    庄吉只好默默回家。要是户波这时在家的话,憾事就不会发生了。

    庄吉坐在檐廊上,又焦虑地站起来,走进房间里,漫无目的地从客房快步走到最里面那间有桌球桌的房间,又回到檐廊,焦虑地坐下。才刚坐下来不久,又立刻起身,走进儿童房。

    十分钟后,户波回来了。听说刚才三枝先生来找过自己,他没从玄关进去,而是从后院绕到檐廊那里。户波总是习惯从后院进去。

    儿童房就在檐廊外头。这间房跟阁楼有点像,没有天花板,梁柱外露,大梁高度仅约六尺 [19] 。这房间原本是仓库,改装的时候把檐廊往外推,铺了木质地板,房里放着桌椅。虽然是洋房,不过没有加装门板,从院子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户波看到里面有人。于是他站在院子往里面探头一看,他看到庄吉的母亲,那个以前当过训导主任,身体肥胖、壮硕的老婆婆,她一直用双手压着某个东西。因为她背对着自己,所以户波不知道她在压什么,只知道她压住某个正在移动的东西,好让它不再移动。户波爬上檐廊,问道:“老太太,您在做什么呢?”

    话一问完,老婆婆转身,用明亮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

    “笨蛋死了。”

    接着,她松开手走了出来,说:“你去找医生来。”

    户波往里面一看,看到庄吉把腰带挂在梁上,吊在那里晃啊晃的。梁的高度只有六尺,身材矮小的庄吉,脚尖正好顶到底,他的脚几乎快要碰到地板,还在轻微晃动。他挂着两道长长的鼻涕,血红的双眼外凸,看似正在瞪人,像是还活着的疯子。庄吉的母亲大概听到儿童房传来奇怪的声响,马上赶过来的吧。户波把庄吉从梁上放下来,跑去找医生。

    我接到电报之后,前往小田原,我赶到之后,过不了多久,他的老婆看了当天的报纸,得知老公自杀,也赶回来了。她把我叫到另一间房,从衣柜里拿出丧服换上:“那个人一定是为了让我痛苦才自杀的。”

    “没那回事。人会做出各种事来折磨别人,但是不包括自杀哦。又不是歇斯底里的小女孩,他可是四十岁的文人。”

    “别再骗我了。只要能让我痛苦,那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自杀都是为了折磨我。”

    “别想那么多嘛。”

    我掉头离开房间。对于她竟然拥有丧服这件事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留下丧服,没拿去典当呢?他们的生活水平使他们根本保不住好一点的衣服。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觉得穿丧服的女人散发出某种诡异的性感,尤其是正在穿丧服的模样,更是折煞人。她流露出诡异又性感的诱人姿态,泪眼汪汪地说,那个人是为了让我痛苦才自杀的。她性感地勾引我,害我落荒而逃。真是太丢脸了。

    不久,我前往京都,进行一场放逐之旅。过了一年半才回东京,有天晚上,庄吉夫人来访。她已经自甘堕落到了极点。当时,她已经是别人的小妾。与其说是小妾,还不如说是娼妓,说不定还更堕落,成了暗娼,我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后来,我听说她果真过着那种日子。

    庄吉是创造梦想的人。他的文学不只是他的梦想,他的现实人生也是他的梦想。

    然而,为了让梦想发展成文学,梦想的根基必须在现实人生中扎根,扎根在他立足的现实地基中。刚开始,他的文学确实还有根基。因此,他的老婆模仿他在梦想中描绘的女子,最后终究虚实难辨,似幻犹真,于是,他们的现实本身成了梦境。

    不管是他的人生还是他的文学,都是他打造的玩具箱,他用魔法赐予玩具箱里的主角————他和老婆的生命,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类,更像是一种诡异的存在。

    到了晚年,他却亲手打翻、破坏了自己的玩具箱。他的小说已经背离他立足的现实地基,在虚构的空间里扎根,而他的老婆也发现,玩具箱里的老婆已不再是自己了。

    庄吉也明白这件事。他老婆的生命,只不过是他在玩具箱里用魔法赐予的,当魔法消失后,她的生命旋即消逝。因此,在他死后,老婆只能去找别的男人,当别人的小妾,甚至是娼妓。

    他的鬼目应该能看穿这一点,不过他被自己那不合常理的虚幻见解束缚,认为自己的老婆不一样,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了解他灵魂的女人。他完全忘了重要的现实根基,等他死后,老婆会去当小妾,也会出卖肉体。

    庄吉啊,如今,你的老婆成了这样的人。

    我不想侮辱你,也不想侮辱你的老婆。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你为什么忘了让你的文学、你的梦想和你的玩具箱冷酷地凝视着现实,往下扎根,茁壮发芽呢?尽管现实残酷无情,我们还是可以在现实之中培育梦想,创造玩具箱。

    看到你老婆落魄的下场,庄吉啊,看清楚吧,你为什么忘记看清楚呢?所以你才会死得这么不值得,笨蛋,所以老婆才会做出那么下流的事情吧?你输了,输给老婆落魄的下场。你明明就有卓越的鬼目,为什么会落得这种下场呢?

    我觉得你死得真不值得,只能郁郁寡欢,唏嘘不已。

    注解:

    [1]  冢田正夫(1914——1977),将棋棋士,名誉十段。

    [2]  土居市太郎(1887——1973),将棋棋士,名誉名人。

    [3]  棋类比赛的规则,当比赛超过一天时,时间结束后,另一方应将已经想好的棋步写在纸上,第二天公开后再继续棋局。

    [4]  商店老板及员工身上穿的印着店名的外褂。

    [5]  牧野信一的代表作之一《鬼泪村》,发表于1934年。

    [6]  出自牧野信一的《淡雪》,发表于1936年。

    [7]  佛教用语,善恶果报之因。

    [8]  七十二升酒桶。

    [9]  平安时代书法家小野道风的故事,叙述道风曾见一只青蛙欲跳上摇曳的柳树,青蛙历经无数次失败,终于跳上柳树。

    [10]  出自牧野信一的《酒盗人》,发表于1936年。

    [11]  出自音乐剧《梦幻骑士》(Man Of La Mancha),根据小说《堂吉诃德》改编,1965年于百老汇首演至今。

    [12]  堂娜杜尔西内娅·托波索公主(Dulcinea)是男主角堂·吉诃德(Don Quijote)虚构的理想情人。

    [13]  日本特有的和式精美壁纸,已被视为一种美术工艺。

    [14]  古希腊及罗马帝国的学派,以伦理学为中心,为泛神主义的一元论,强调神、自然与人为一体。

    [15]  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现实主义文学成就最高者之一,代表作《人间喜剧》。

    [16]  契诃夫(1860——1904),俄国短篇小说巨匠,代表作《变色龙》。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代表作《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

    [18]  Old Parn,威士忌的品牌。

    [19]  约180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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