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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域鸿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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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 启程 芝罘 渤海史论

    明治三十二年,对我说来,是格外忙碌的一年。三月十二日傍晚,邻家突然着火,我在小石川租居的寓所,瞬间化为乌有,数年来费心收藏的图书,片纸未剩,烧成灰烬,就连亡友吕泣(1)的遗稿,自己幼年起抄录的各种文字,以及写就的文稿,罹祸之际,也无从择拣救出,同时化作了烟尘,每每想起,但觉不胜遗憾。到了四月,我第一个孩子降生,按人世习俗,人们都来庆贺,我也口称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所添加的忙乱,却不亚于火灾降临的那段日子。过了三四个月光景,刚觉得安顿了下来,便又有了八月底前往中国的三个月旅程。去中国旅行,本是我多年向往的事,此时始得到机会,并在诸位友人的赞助下得以遂愿。秋田平洲在写给我的书简中说:“吕泣为《近代文学史论》所作序文中的期待,也由此得以实现,九泉之下的亡友,想必会为之感到宽慰。”不禁让我有不胜今昔之感。吕泣在他替我撰写的《近代文学史论》序文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禹域四百州,风云似箭,烟雾如墨,何不速速负剑跨马,即刻渡长江,济黄河,北上长城,纵览平原?策文章之雄图,与俗子争得失,要非吾辈之所宜矣!

    此文遂成了他的绝笔。翌年一月,尚未等我能实遂他的这番期待,便先自遽告离世了。故而旅行之事拿定主意后的第二天,我便揣着该将此事最先告知吕泣的心念,去了他山谷深处的墓前。友人送别的筵席,除了极为亲近的几位所设的旨在从简的一席小筵,其余一概辞谢。八月三十日傍晚六时,从新桥出发,与前来送行的数十位友人在此叙别。后来听说,因为动身匆忙,友人有所不知,待我走后,还有去我寓所送行的。

    在邮船公司打听好班船的日期,决定乘坐仙台丸轮。仙台丸轮预定八月三十日横滨启帆,推想在神户开船的日子是九月二日。但此船不在定期班船之列,在横滨本已延迟了一天,到神户更是延迟了两天,待我在大阪料理过一些琐屑之事,九月一日后的那几天,便觉得难以打发,无聊愁闷自是可以想见。九月一日晚,应友人招请,共进晚餐之后,突然动了去奈良的心思,便乘上了凑町的末班列车,抵达奈良时,已是过了晚上十点钟的光景。求宿对山楼时,深更半夜的,硬是把早已入睡的侍者给唤了起来。过了夜半,因腹泻折腾,竟至一夜未能成眠。翌日上午,仍起不了床,甚感懊丧。到了午后,稍稍觉得好了些,便雇车驶往西京方向,去看了正在改建修缮中的唐招提寺的金堂,据说前身本是朝集堂,系奈良时朝廷所赐,一直留传到了今天,是颇有来历的一处古建筑,屋脊上的鸱尾还保存着原貌。前些年,我曾来这儿观览过几次,记得有一次是和过去一位熟人一起来的,寺里的小僧弥还用手指着我说:“来过好几回,都已熟门熟路了。”药师寺的三重塔也正在整修。向寺里的僧人一打听,说是去年十一月份动的工,按事先的估计,应该是这个月竣工,但延期到明年九月,实际也难以完工。工费为一万九千六百圆,其中一万八千余圆,系由内务省拨款。我来这里,是想得到佛足石赞和塔檫铭的拓本,以便中国之行时用作酬答的礼物,遂从寺僧那里每种各索要了两部。与有名的药师三尊齐名的圣观音铜像,昔日参观时留下的印象,至今犹在眼前,故而不必再看了。没多久,我便从这里告辞了出来。在郡山站乘上火车,到法隆寺站下,又雇车前往法隆寺,请得金堂释迦佛、药师佛及光焰背铭的拓本。此处金堂之侧佛像宝库中的各种宝物,我已观览过多次,就连它们的位置及朝向都已谙熟于心,因而也便没让人再去打开佛龛,得了拓本后,便打道回府,搭乘火车返回大阪。是夜,出席《朝日新闻》诸友替我送行的小宴会。翌日,即九月三日,前往神户,在神户住了一宿。料想接下来的四日这一天殊难打发,遂前往须磨探访病中的友人。未遇。遂只得在此过夜,投宿旅馆。因不想再去须磨寺求取叶笛之缘起及音寿丸类和歌之解说文字,起来又不是,躺着又不是,颇感度日如年。像这样举着笨拙不堪的双筒望远镜,一遍遍眺望海面的事,还从来不曾有过。就这样,翌日的九月五日一大早,便赶回了神户。船终于决定该日上午十时起航,这才重新登上仙台丸轮。

    是天阴天,午后渐渐下起雨来。此种天气行船,夜过濑户内海,航道颇不安全,遂于备与峡某灯塔下泊锚,待天亮后继续上路。名闻遐迩之濑户内海,固然景色旖旎,可我厌嫌记述麻烦,故且省略不记。若傍晚抵达门司(2),即在马关上岸,一遣船中之郁闷。

    七日正午开船,这一带该是与故国道别的地方了,不由生出几分凄怆。待船绕过彦岛,雨便止歇,但见船前天色,晴空万里。航路却并非如预想的安稳平静,自傍晚至深夜,玄海(3)一带,仿佛惊涛崩裂,船不时倾斜至四十度,船中器什跌落之翻滚破碎声,与击打船舷之浪涛声,交错糅杂,令人魂飞魄散。横卧于船舱被窝,因晕船折腾起身不得,痛苦不堪。当此之际,惟有横卧方是万全之策,睡着了,也便感觉不到晕船,于是一头睡去,直至天亮。清晨七时醒来,大海已异常平静。右舷所能望见者,当是朝鲜诸岛无疑;左舷望见之一大岛屿,则不知是何去处,询之船员,说是济州岛。此岛即古代之耽罗国,本自成一独立之国。遂随口吟和歌一首:

    极目眺望,

    大伽罗、耽罗国,

    彩霞飞渡大海间。

    架起双筒望远镜,眺望远处迎面而来之诸多岛屿,瘦石嶙峋之岛屿山间,似有一畦青葱田圃,当是岛人栽植以养家糊口者。茂林中,不时有村落人家影绰其间,景色与我濑户内海一带颇为相似。身穿白衣之韩人,五六人一伙,划着张挂蒲帆的船只,似乎是在那儿打鱼。将过午时,但觉诸岛退远,船渐离朝鲜,驶往山东方向。翌日,也即九日清晨,左舷前方现出一抹远山,询之船员:岂非山东地界乎?答曰:是。离故国越发遥远了,不知何故,心中不由一阵欣喜,真是不可思议。待船继续前行一时半刻,山东之成山角与白灯台,便已清晰出现在了眼前。经船员指点,陆军进攻威海时登陆上岸之荣城湾,一一得以辨认。殊出意料的是,成山一片荒秃,山脚土呈赭色,山坡平缓,海岸则尽皆危岩,山野为些许绿色所披覆,仿佛撒了一层沉香,俨然南画中常见之景物。国家之衰敝荒凉,一至于此,两千年郡县政治之余弊,令人惟有痛惜。过正午,船驶过威海卫海面。五时光景,驶入芝罘,即清人称为烟台之海湾,系缆驻泊。

    海湾中停泊有一两艘英国及他国军舰,另有清国新造军舰,似是一对姊妹舰,并排停泊于此。后来听说,即是“海容舰”与“海筹舰”。两舰夜间打出光束,来回穿梭于数哩(4)海湾间,俨然一副巡视四方的架势。因为是清国的军舰,故而平日里也颇神气活现。在我们船尾,有此地特有的轻舟模样的小船,船中置一方箱,有一吹笛少年,虽说曲子吹得荒腔走板,听来却也让人忍不住觉得哀伤。

    湾头烟罩四茫茫,吹笛何人度水长。

    来泊烟台无月夜,不忆家乡忆异乡。

    船泊芝罘暮色浓,少年吹笛牵愁肠。

    十日,早上七时,上岸。先至领事馆拜访吉田领事。邮政局长高垣氏系同县人,遂也前去造访。由岩村书记员处,详细打听得大沽至天津这一路之情形。又得高垣氏陪同,前往和城泰拜访三井物产会社(5)驻外职员大冈氏。仙台丸轮预定当天正午起航,中间有两三个小时之短暂时光可供利用,为完成上述走访,本想详细了解之该地商业情况,遂无从得以了解。约定天津至上海时再会,便各自道别。侨居此地之邦人约五十人,非官员而驻留此地者,约二十人,主要有高桥某、吉冈某、金升洋行及华伸洋行细井某等。除高桥某从事委托销售外,其余则主要负责此间出产铜材输出日本之事务。此地铜材之输出,始于前年,去年之输出额,折合白银为四万两。此地输入则以棉纱为大宗,去年一年,自我日本之输入额,即已达九万包之数,折合白银,当在五六百万两之间,且输入者皆为中国人。三井物产会社只是今年春季才开始尝试,正处于试验阶段。去年一年,我日本船舶来此港之停泊者,为一百零七艘,今年至八月底,则已达去年同样之数,预计全年当比去年增加五成。由我日本输入之物品,以棉纱为例,若不以总额而按比例推算,则中国各口岸当最有希望。此为所闻知之概略。欧人对此地贸易似不甚乐观,甲午战争之前,即已纷纷废业作归国计,战事之后,虽受事态变化之鼓舞而有所驻足,然前景似乎并不明朗。

    芝罘之形胜地势:半岛芝罘山,斗出北方,东面为断续之数小岛,环围湾口,茫茫碧波,注满其间,形成一大海湾。海湾异常宽阔,呈敞开状,似不适用于军事一类之目的。如今清国北部之良港旅顺、大连为俄国所租借,威海则为英国所租借,无奈之下,清国军舰只得系泊于此。此日,有一艘意大利军舰入港,趾高气扬,从清国军舰间穿行而过,突然掉过头来,下锚驻泊。近时正值两国纷争不断,目睹如此儿戏般之举动,不禁忐忑不安。街市即所谓烟台,逶迤向东,与威海、宁海相接。明朝时,此地为防御倭寇而设立烽火台,如今已有三万三千人口,干净整洁,则超逾预想,其海山风光,毋宁说跟日本十分相似。只是稍嫌阔大,无细微曲折,故而少细腻之情趣,惟有这一点与日本相异。风土凉暖宜人,驻留清国北方之外国人以此为避暑之地,可见气候之舒适。

    芝罘山与成山,同为著名之古迹。据《史记》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乃并渤海以东,过黄、陲,穷成山,登芝罘,立石颂秦德而去。二十九年,再登芝罘,刻石,碑文即由李斯用小篆所撰。三十七年,又以连弩候大鱼出而射之,自琅琊北至荣成山,弗见;至芝罘,见巨鱼,射杀一鱼。《史记·封禅书》曰:秦始皇礼祠名山大川及八大神,八神中第五神名曰阳主,祠于芝罘;第七神名曰日主,祠于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汉武帝太始三年行幸东海,登芝罘;司马相如《子虚赋》有句云:“观乎成山,射乎芝罘。”《福山县志》则有下述记载:山又名青城山。山前甘泉腴田,松卉阴翳;其背,峭壁如削,下临汪洋;有梁千户洞,洞中产异草;其东数小山,或岩石,或冈阜,棋布于水面之上,直接崆峒岛;其西南处,则巉岩相对,上有横石,曰石门;湖水出入其间;其西为迁乔谷,上有秦时刻石二处,俱为李斯小篆,今已毁。(所引,据《大清一统志》。)关于此古碑,高垣氏留心甚久。至今残存的仅是础石部分,碑石质地坚致清莹,想来不是当地所产。相传明代福山知县,担心因有此物,大官游览频繁,应接款待,不胜负担,便暗中将其投弃海中,自此之后,便连石片都不曾找到过一块。

    我尝持有一论:正如北欧上古之开化,乃萌芽于波罗的海海口之斯堪的纳维亚,中国之文明,亦是萌芽于渤海湾口之现象。齐国邹衍谈天之闳远,即源于此类海上之思想。燕齐方士,一时群起,播弄秦皇、汉武于股掌之上,则正是此类海上思想畅行于世间之时。后世之道教思想,虽依托于老子五千言《道德经》之旨,但与此等方士所言,及流传于《楚辞》、《山海经》中之昆仑说,则多有若合符节之处。当年秦始皇觅求仙人羡门之属,宋母忌、王伯侨、充尚及羡门子高等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云云,事见《史记·封禅书》。近日欧西史家中,有主张印度宗教乃是从海上传入印度者,以至将“羡门”读作“沙门”。而芝罘西北,维系辽东与山东之一组群岛中,即有一岛名为“沙门”,与鼍矶、牵牛、大竹、小竹四岛相接续,苍秀如画;海市蜃楼,常明灭于此五岛之上,则见载于方志。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论列《博物志》中所言及之蓬莱方丈,及《十洲记》中之东海不死草、还魂树,称其说虽荒唐不经,然观登莱海市,楼台城郭与人物旌旗之状,瞬息而成,千态万象,根本无从摹写,则海上灵郁之气,泄而为奇怪瑰伟之物,固亦理之所宜有者。综而观之,进而思及我日本天神到来之路径,与任那、伽罗诸国古史之关联,则燕齐海上思想之发达,似亦值得从一有趣之方面做出研究。如是,则徐福率领童男童女,渡海来归我邦,诸如此类之附会传说,也可做稍有把握之解释。加以唐高宗显庆五年,苏定方进击百济,即由成山渡海前往,其时正值我日本齐明天皇在位,天智帝犹为皇太子,为谋求三韩复兴,遂与唐军交战;迨至其后,更有明代之倭寇。追溯彼此交涉之沿革,犹觉其与此地关系之深切,故不觉作此画蛇添足之论于兹。

    * * *

    (1)畑山吕泣,生卒年未详。内藤湖南友人,政教社社员。先后参与过当时颇有影响的杂志《日本人》和《亚细亚》的编辑工作。

    (2)门司,日本福冈县一港市。

    (3)海域名,位于日本福冈县西北海域,以冬季风波险恶而闻名。

    (4)英里旧作哩。

    (5)三井物产会社,1876年三井组合并两家较小的公司后创设,后成为三井财阀的核心。

    其二 天津 凭吊 与严、王二子晤谈

    船驶离芝罘。由庙岛、沙门岛,及星罗棋布于山东、辽东,构成渤海咽喉之诸群岛间穿行而过。当其时,夕阳欲坠,岛影如画,风力渐渐加大,海浪稍稍变得狂暴,但还不至于有玄海那么厉害。第二天,即十一日的上午八时,船行至大沽海面。这一带海水黄浊,水天间浑莽一片,凭借双筒望远镜才稍稍望见大沽炮台。十一时余,与船员村山及同船而来的田中氏一起,登上中国人之小舢板,驶往白河口。船夫四人,随从潮势之消涨,或下棹,或张帆,或曳绳,及至从炮台下驶过,进入河口,差不多已是下午三时。大沽炮台罗列于河口海岸,擂土筑成,虽甚工巧,只是显得单薄,形状细长,给人的感觉,俨然将实用混同于儿戏。炮也不见有海岸炮那般巨大,之所以还能持以固守,想来大致是因为有三四哩的浅滩,难以从海面趋近攻击的缘故。在两岸炮台间溯行不到数町(1),船夫似乎担心白河曲折迂远,抵达塘沽费时,将贻误火车班点,遂频频手指日头,示意太阳行将落山,催我等弃船上岸步行,他们则担着行李跟随在身后。路上遇到三四个苦力,死乞白赖,纠缠不已,遂将行李交托给他们。这段路虽不过三四华里,却无一处树荫,顶着烈日行路,实是害苦了我等不习惯于徒步行走之人。抵达塘沽车站前邦人伊野氏经营之球乐场休憩时,已是汗湿衣衫,口干舌燥,差不多快要喘不上气了。讨得一杯茶来喝过,乘上五时发车的火车,在铁路上行走二十七哩,于下午六时半,抵达天津租界。

    铁道为单线,轨道很宽。客车有头等、二等车厢之分,但即便头等车厢,也无铺席褥垫,十分简慢。只是车厢构造之坚固,似要胜过我日本铁路客车之一筹。没有行李托运一说,均由乘客自行携入车中,并自行监管。而在无遮无盖、听任日晒雨淋的货车里,一直站立到终点的乘客人数,则远远多过客车乘客的人数。车到站后,照例无人维持秩序,这便是中国之特色了。担运行李之苦力与车夫蜂拥而至,甚至闯入车厢,场面之嘈杂,实难形容。据说,稍有懈怠,行李即被盗走,乃是常有之事。进入租界,照例要踏过架设在白河上的船桥。这一带人群极为杂沓,在蒙蒙烟尘间,彼此拥挤着走过,方知要看住担扛行李之苦力,大非易事。恰好有前往天津的伊野氏一路陪同,得到熟谙一方水土的伊野氏指点,我们一行才不至于迷失于路途,幸哉甚矣。

    透过车窗左右眺望,平芜接天,墁平如抚,不见丘陵。树木只看到杨柳,甚至不成其为树林。惟有栽种着高粱的田地,与上下及四面皆涂抹着泥土的村落人家,散落在这中间。天色与原野的相接处呈现为黄褐色,可见尘土之沉厚,竟致炊烟穿行于高粱地时,都不胜重负,难以升腾,只得横斜在一边。随处可见马群,马匹矮小而又精瘦。支起拱形顶篷的旅行马车一路奔走着,煞是有趣。到处是星罗棋布的坟墓,泥土本少黏性,风吹雨打过后,棺木的棱角便裸露在了外面,惨不忍睹。凡此种种,就像早已预料的那样,便是中国之景物了。

    三井物产会社、日本领事馆及正金银行(2)分行,是十一日晚至十二日,我们所走访的三个去处。在三井,邂逅了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当年在东洋青年会共事过的会友加藤主计氏。领事馆的井原真澄氏,是我在台湾时(3)便已结识的熟人。受到了十数天来一直渴望着的日本饭菜的款待,大喜过望。此外还会见了郑领事。正金银行的好友小贯氏,是上个月来到此地的,天津之行遂全得仰仗他来尽东道之谊了。此外,还叩访了大阪商船会社主管杉山氏下榻之阿斯特尔旅馆(Astor House Hotel)。杉山氏说,他是因视察清国航线一事,由上海来此,本有前往新开放口岸所在地秦皇岛视察之意,但因为归期迫在眉睫,恐怕难以成行了。

    天津租界,位于所谓的紫竹林一带,西洋建筑鳞次栉比,其气派之壮丽,实为预想之外,系咸丰十年(我日本万延元年)开设,与府城相距约一里(4)许。河口虽未如大沽,呈埠头状,然而里边却有这么些交易市场,殊为意外。与东京周遭相比,这里尘土更易轻扬,迷蒙一片。气候从这个月起就已进入凉爽季节,东京还在残暑中,故而要比东京好过许多。因为是空气干燥的地方,即便是盛暑,气温高达一百十度上下,也不至过于酷热难当。

    据说侨居天津租界的日本人有七十余人,有正金银行、三井、有信、樋口、武斋号等诸家商号。棉纱进口今年已压倒了印度棉纱,份额上升已达其两倍之多,其中三井经手的份额占到了总额的八成,以致中国人经手的进口额反而成了小额。贸易份额甚大,而侨民人数相对甚少,且邦人地位甚高,可与其他外国人并起并坐。井原氏认为,此番情形,为天津所特有,中国其他开放口岸则并不多见。我日本专辖制租界,位于紫竹林与府城之间,濒临白河。河滩一带,中国人所建之住屋,密匝猬集,不留一寸空地,对其做出整理,需要诸多费用。

    天津租界之盛衰,实与白河休戚相关。三四年来,河道益发迂回,河底日趋淤塞。以往涨潮时,千吨以上船舶都能靠泊租界岸边,如今则连小轮船都难以上下其间;纵然涨潮,大轮船也仅能傍近塘沽车站一带,两千吨以上船只,则难矣哉!浚疏河道之效力究竟如何,此一大问题,虽则天津租界各国侨民及清朝官吏有所讨论,但却莫衷一是,尚未听说有何定论。

    天津设府,还是近代的事。明代永乐二年,沿海设卫之际,天津亦跻身其间。清雍正三年,始改为直隶州,隶属顺天府;八年,始得升擢为府。如今俨然成为一大都会,人口号称有九十万之众(实际则为四五十万),但其城郭却不大,以致其街市,多半都在城外。

    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制府由保定移驻此地;二十余年间,因引进泰西新文化、新事物,在此地设立了众多的学校与机器制造局。海光寺机器局便雇用有工匠六七百人,用机器制造洋枪(即我日本之“小铳”)洋炮。据闻,另还设有东机器局,雇用工匠达两千余人,专门制造火药及各种军械,并雇用洋人工匠作为监督。水师学堂便位于东机器局一侧,系光绪六年李鸿章奏请设立。武备学堂则在杏花村隔河对岸,据说同为李鸿章奏请所设,学生定额为三百人,乃陆军士官之培训所,学堂兼学德语。育才馆则由光绪二十一年直隶总督王文韶所奏定,学生六十人,学英文、理学诸科。北洋大学堂,系同一年由盛宣怀筹款扩充,学生定额为二百余人。此外,俄文馆、卢汉铁路学堂、法文学堂等,均系近三四百年以来所创设者。

    滞留天津期间,所遇之事,特别值得记述者,乃是与严复、王修植、方若诸氏之晤谈,以及凭吊同乡友人石川伍一死难之所一事。

    石川伍一与我,同乡加之同庚,甲午战争之际任军事侦探,为战事中最先殒命之人。此次旅行,必欲凭吊其亡命之所而后安。至天津,屡屡向人打听其亡命之地,竟无人知晓。本来记得传说是被枪杀于天津西门外,照片则表明是古坟累累的郊外荒原。十五日下午,从租界所在地紫竹林,来到天津府城外,穿过据称天津最繁华的锅店街、估衣街,一路转转盘盘,来到西门前,由这里径直向郊外走上数町,穿过社稷坛、先农坛、烈妇坟、育婴堂、施粥厂,来到村落人家的尽头处,果不其然,但见千百个不知其名者的土馒头,零零星星地,与渺茫的原野浑然一色。我友战乱身亡之地虽无从辨认,但追想当年,心中感慨满溢而出,难以自抑。然而,石川殒命未及数年,竟不见有人以一石标识他的名字,而天津的侨民中,也没有一人知悉他的殒命之地,这尤其令人深感凄怆。

    与严、王诸氏会面,即为是日夜晚。由我设一小宴,招请他们至我下榻处的第一楼。大前天,即十三日,去《国闻报》馆见到记者方若(号药雨)时,顺便问及此地有哪些名流,方氏即告以数人名氏,分别为:

    严复,字又陵,福建侯官人,现为北洋候补道,水师学堂总办。

    王修植,字薨生,浙江定海人,现为北洋候补道,大学堂总办。

    陈锦涛,字澜生,广东南海人,现为大学堂西文教习。此人为清国算学名家。

    蒋国亮,字新皆,浙江诸暨人,举人,现为育才馆汉文教习。

    温宗尧,字钦夫,广东香山人,现为海关译员。

    王承传,字钦尧,安徽桐城人,现为旗兵学堂德文教习。

    均为通晓时务之人。本想请他们汇集一堂,见上一面。但《国闻报》西村氏忠告说,按中国人习惯,官阶不等,汇集一堂,则有所不便,故决定先宴请严、王二氏,方药雨及西村、安藤虎男(三人均为《国闻报》记者)、小贯庆治等人,也一并招请。

    严复年岁四十有七,二十年前曾作日本之游,十年前游学英国三年,熟谙英语,译有赫胥黎著书,名《天演论》者,印行于世。眉宇间有英爽之气。戊戌政变以来,于人人钳口、噤言自危之际,此公往往谈论纵横,不惮忌讳,盖系此地第一流人物也。王氏年岁四十有一,容貌温藉,为人得体,虽不解西方文字,犹任现职,是个有才干的人物。方看似犹三十上下,号药雨,兼擅作画。与他们所作一夕之谈,多半以笔代舌,虽尚来不及互尽底蕴,但也足以见出这些多少有些新思想之人物,所持有之主张,因而择其要者,记录如下:

    王 昨日方君见告,先生游历至此,未待我等尽地主之谊,即承先施之雅,甚感甚歉。严君已有转约,想来惠然肯来。

    闻先生为《万朝报》馆主笔,平日想必富于著述,不知是否悉已印行?能否以之见示?

    我 平生从事报纸行当,所著成书不多,身边所携仅一种,当乞贵鉴,只是邦文印行,难以得到大雅批正,此为恨事耳!(遂以《近世文学史论》一册相赠。)其余如《诸葛武侯》及《泪珠唾珠》,今皆未及携来。

    敢问贵国时局,当从何处着手,方见起色?

    王 政府诸公,大多已是耄耋之年,倦怠于政务,必无改革之望。鄙意须从百姓自相团结做起,只是鄙国之人不学无术者居多,见解甚为短浅,恐怕一时尚难语及。

    我 贵国时事,尚难变法耶?

    王 目前尚无从语及,大约十年之后,列国交相逼迫,即便上层不变,下层也不得不变矣。

    我 变法亦非可以轻易谈论之事,鄙邦三十年来,以变法为富强之本,然而,今日看去,措施失当者,亦复不少,这一点,宜乎贵国志士引以为鉴戒。只是鄙邦之人勇于进而拙于守,贵国之人则相反。进者退之,退者进之,贵国今日之事,想来犹未遑言守成耳。

    王 尊见甚为高明。去年诸君子,亦正坐知进而不知退之病。

    我 康、梁二君,我在海东曾见过。康氏意气过锐,此所以招致失败者也。开百年太平之基,当以培育精英为务。先生职已存此,望有待百年之后方能见效之事,毋期以岁月之间即成。只是,未来十数年后,不知贵国成何情状,为可虑耳。

    北洋大学堂,俊彦之士想必甚众,敢问现有学生几何?所课何事?

    王 敝学堂学生,分为八班,每班三十人。自进入学堂之日算起,八年后始得毕业。前四年教以传统之学,后四年则分习专门。专门则有律例、工程、矿务机器四科。敝人不通西国文字,忝列此职,抱愧之至。

    以外国文教授工艺、制造之学,事倍而功半,鄙国今日教育之法,即坐此病,此乃世界各国所无者。鄙意以为,教育之事,还须从广泛翻译做起。

    我 译书之局,今已撤销乎?

    王 北京去年已撤,目下上海学堂译局犹在,只是主其事者,均系急功近名之人,务以翻译武备之类书籍为要,则又误矣。近日严君拟在天津开设译局,已向北洋大臣言及此事,只是尚未得到允准。

    先生明日将赴北京,不克叙杯酒之欢,甚歉。大约十日之后,不佞亦拟赴京,不知先生在京将作几日勾留?

    我 当有十数天时间。先生赴京,拟寓何处?

    王 不佞赴京后,拟寓潘家河沿杨宅。届时当至贵国公使馆,访求先生踪迹。矢野公使亦是熟人。

    以上所录者,系与王薨生之对谈。

    严 先生何时抵津?拟作几日勾留?以前可曾到过北京?

    我 西历九月十一日来津,拟于明日前往北京,停留旬日之后,当再次回到此地。

    严 声应气求,不拘形迹,先生赏饭,及于不佞,不胜欣喜感念。

    我 承蒙方先生惠赠,得以奉读大著《天演论》,文字雄伟,不似翻译,诚可见出大手笔矣。

    严 因欲读者易于通晓,故不拘泥于原文句子次序,然而此举实非译书正法眼藏,弟近来所译之《计学》,则谨守绳墨,他日书成,当以求教。

    我 鄙邦明治维新之时,最患府帑空竭,以至借贷于富豪,以济一时之急。想来贵国时事,亦复如是。敢问府帑充裕,有何良策?

    严 国家岁入,止有此数,求其常足,主持财政者,当于新旧缓急之间有所斟酌。既已为新,则应节制其旧者。若新者日进而旧者不除,自然会日形不足矣,此正是敝国近日理财之大弊也。搜括无遗,以供给无益之军政,则尤其耗费财政。如今日之兵,虽百万之众,亦无益于胜负之数。先生以为吾言何如?(末节乃暗中讥刺刚毅(5)在江南、广东筹款之事。)

    我 敝邦之岁入,现为二亿五千万圆;以贵国十倍于敝邦之土,政府岁入不过一亿余万,其原因盖在于中饱私囊之弊。防范此等弊端,岂无良策可寻?

    严 “枵腹从公”,此人情所必不能者。故而,欲无中饱私囊之事,必先从增加俸禄始。俸禄不增而欲杜绝中饱私囊,则为虚与应付、自欺欺人耳。

    我 京中有可以与之谈论时务者乎?

    严 自戊戌政变以来,士大夫钳口结舌,何处有可与言时务者,吾不知也!

    今日得以一瞻丰采,殊感欣幸。当与足下缔结一重翰墨之缘。

    以上系与严又陵所谈之话语。此日严来稍迟,故所谈者亦较少也。

    如是,翌十六日赴北京,与正金银行小贯氏同行,不想竟闹出没赶上火车班次之大笑话,遂延迟一天,至十七日,方得以赴北京矣。

    * * *

    (1)町,日本旧时长度单位,1町约为109米余。

    (2)日本银行名,全称横滨正金银行,1880年创设,专事外贸金融,即后来东京银行的前身。

    (3)内藤湖南1897年曾任《台湾时报》主笔。

    (4)日本旧时距离单位,1日里约为今3.927公里。

    (5)刚毅(1837——1900),曾任军机大臣,后以工部尚书协办大学士。

    其三 北京 沿革 城墙赏月

    天津至北京的铁道,即所谓卢津铁路,又名津京铁路,在卢沟桥连接卢汉铁路。其间,由名为丰台的车站分叉出一股,抵达北京南郊的马家堡车站。马家堡与北京的外城永定门之间,相距仅我国的半日里之遥,故而站名就叫永定门。天津至永定门,急行列车三小时即可抵达,相距将近八十英里。宽轨,复线。客车的构造与塘沽天津间的一模一样。车窗外望见的风景,与天津附近一带相较,绿树转多,满目苍莽,铁路从南海子(位于北京南端的一处开阔园囿)绕行而过的那一段,原野的景色变得越发壮观,不时有骆驼群,或躺卧或直立,出现在眼前,一见这朔北风物,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从马家堡坐上大八车(1)似的中国马车,驰走在蒙蒙沙尘之间。马家堡与永定门之间虽开通有电气铁道,但对携带行李者来说,在永定门换车却至为不便。进入永定门,右边为天坛,左边为绵延数町的先农坛红墙,两相间隔数百步,恍若一条纤细的丝线。穿行在其正中间的大道,自去年以来,修缮成了开阔畅通的砌石路面,直达内城正南的正阳门,其规模之宏大,实无愧于一个庞大帝国的都城。由此进入内城,从棋盘街右拐,便到了有公使馆大街之称的东交民巷的林氏家,我即客寓于此。城墙构造的宏大壮伟,虽已曾耳熟能详,但亲眼目睹之下,更是惟有为之惊叹而已。正阳门等,竟有离地九丈余云,城门在穿凿城墙而过的甬道外,更呈一偃月之形状。外门则通往正前方的一条道及左右的两条道,正前方的那条道通常是关闭的,因而左右的两条便成了通道。城中泥土呈灰色,就像轻灰似的,脚一踩上去,便飞扬起来,天色便变得晦暝不已。步行数分钟,衣服便都变成了灰白。如果坐上马车驴车,情形就更严重了,没蹄的尘沙高扬在驴马车的行迹之上,人影马影便都淹埋在了尘沙之中。不过,眼下正是清秋季节,天空寥廓,无风,凉爽,正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时节。当其蓬蓬春风从辽阔无垠的平野上吹刮而来,天色朦胧,日光为之赤红如血,当此之时,随你如何密闭于室内,也终难防得住尘沙粉扬侵入。由于风土干燥,冷起来冷得厉害,热也热得厉害,可人的体感却并不怎么强烈,因而很难说这地方便是有损于健康的。只是心悸这尘沙,便自行减少了出门的机会,因而侨居在这里的邦人,大抵都会为此而向人一诉其苦衷。

    正如在天津时严又陵对我所说的那样,戊戌政变以来,士大夫皆钳口结舌,无有敢出其声息者,因而我在北京,终未能找到一个可以一起说说话的人。据侨居北京的几位邦人讲,政变之前,翰林院人人都喜欢跟邦人交游,可如今则完全断绝了来往,会面之事更是一概回避。朝廷的排外情绪仍有时时发作的势头,眼下局势颇不明朗,报纸传闻,多为揣摩之谈,殆难置信。即便经由一道道麻烦的手续,去跟李鸿章等人见上一面,实际上也涉及不了与清国将来命运攸关的事,故而也便先自断弃了在这里与中国士人面晤的念头,决定暂且作一次长城之游览。

    按,今日之北京,乃辽、金、元以降之古都。辽太宗会同元年,擢升幽州为南京析津府,改筑都城,位于今日北京城之西南,周长三十六里,有八道城门:东面曰安东、迎春;南面曰开阳、丹凤;西面曰显西、清普;北面曰通天、拱宸。宋朝宣和年间(徽宗时),改名为燕山府,府城周长二十七里,楼台高四十尺者,九百一十座,环以三重城濠,开有八道城门。金贞元四年,废主完颜亮驾幸此地,称燕京,改为中都,析津府改为大兴府,下令增扩都城,周长七十五里,设城门十三处:东曰施仁、宣曜、阳春;南曰景风、丰宜、端礼;西曰丽泽、显华、彰义;北曰会城、通元、崇智、光泰。元世祖至元四年,改筑都城于旧城东北,方六十里,设十一道城门:正南曰丽正,偏东南曰顺承,偏西南曰文明;偏东北曰安贞,偏西北曰健德;正东曰崇仁,偏东南曰齐化,偏东北曰光熙;正西曰和义,偏西南曰肃清,偏西北曰平则。九年,取名为大都城。至正九年,十一门皆筑瓮城,架吊桥,以为守御之用。明洪武初年,改为北平府,于都城之北收缩五里,废弃东北及西北的光熙、肃清二门,其余九门一仍其旧。不久,改安贞为安定、健德为德胜、崇仁为东直、和义为西直。永乐七年,为北京城。十九年宫殿营建完毕,随即拓展城墙至周围四十里。正统二年,修筑城楼,四年工成,乃改丽正为正阳、文明为崇文、顺承为宣武、齐化为朝阳、平则为阜成。清朝鼎建,九门之名一仍其旧。城内定为八旗居址,其形状大致呈方形,以石头垒筑城基,砌砖,中间充填以泥土,城高三丈五尺,雉堞高五尺八寸,墙脚厚六丈二尺,顶端为五丈,周长四十里,相当于我六日里余。城门之上为谯楼,城墙四角则筑有角楼,均覆盖以绿色琉璃瓦。

    明嘉靖三十二年增建外城,又称罗城,按照原定的擘划,本该环围内城,建成一座方圆七十余里的大城,但由于工费浩大,只是建成了揽住南端并转而襟带东西角楼的这一部分。设七座城门:南曰永定门、左安门和右安门;东曰广渠门、东便门;西曰广宁门、西便门。嘉靖四十一年,七门加筑瓮城,至四十三年六月建成。瓮城高二丈,雉堞高四尺,墙基厚二丈,顶宽一丈四尺,周长二十八里,即为我四日里二十五町余。

    皇城位于内城中,呈方形,周长十八里(一侧之长度,则为我国之十一町五十间(2)也)。城墙高一丈八尺,墙壁涂成红色,上覆金黄色琉璃瓦。西南为大清门,稍北为长安左门及长安右门,东有东安门,西有西安门,正北方为地安门,旧时称北安门,顺治九年改称地安门。大清门内为天安门,天安门内又有重门,称端门。端门内,左为左阙门,右为右阙门。大清门则为三阙,飞檐重脊;天安门五阙,上覆重楼;以金水河相环绕,河上架设五座石桥。

    紫禁城则又位于皇城之正,呈方形,周长六里(南北长约我国之六町三十三间余;东西长则约为我国之八町二十四间余),墙高三丈,雉堞高四尺五寸。墙皆涂成红色,覆以红瓦。南面称为午门,左右两边则是左掖门与右掖门;东面为东华门,西面为西华门,北面为神武门。

    据《辽史·地理志》,皇城位于辽南京析津府西南隅。大内之门当时称宣教门;外边三道门,分别称作南端、左掖与右掖;西面为显西门,设而不开;北面为子北门。后改宣教门为元和门,改左掖门为万春门,右掖门为千秋门。金代,宫城周长为九里三十步;天津桥迤北称宣阳门,穿门而过,有文、武二楼,文楼折而向东,为来宁馆,武楼折而向西,则为会同馆;正北为千步廊,东西相对,廊的正中间各有一道偏门,朝东即为太庙,朝西为尚书省。至通天门,后改名应天楼,高八丈,有朱门五道,东西相去一里余,又各设一门,左为左掖,右为右掖。城正东称宣华,正西称玉华,北面称拱宸。元代宫城,周长九里三十步,设有六门:正南为崇天;崇天之左为星拱,右为云从;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北为厚载门。四座角楼,则据于宫城之四隅。明代初年,于元皇城旧址建燕王府,即今日之西苑。永乐十五年,皇城向东改建,相距旧宫一里许。其时东华门外,民居逼迫,喧嚣之声,达于禁御,故而宣德七年,乃加以恢廓,将东华门挪移到河东,让居民搬迁至灰厂西面的空隙之地。概言之,辽、金以来,皇城屡经改徙,至元、明二代,制度乃备。

    金朝都城之残壁,至今犹残存于右安门外西南二英里许处。颓圮之土墙,高至二三丈,南北凡二英里,东折,亦二英里许,大致为其西南之一隅。从其周七十五里推算起来,似远远大于现有都城的规模,也大于元代的都城,据此当可想见海陵王的好大喜功。元代之规制也要大于现有之规制,所谓KHANBALIK(意为可汗之都),即马可·波罗所记述为KHAMBALIK者也。元都城之残壁,位于今城墙西北隅稍北处,朝北延伸一英里半许,折而向东四英里许,与今之北面城墙相平行,再折而向南延伸约一英里半许,与今城墙之东北角相交接。其西南残壁之中段,当时之门址犹存,环围以半月状之女墙,里边有一小寺观,与现时门的形状恰好相似。此便为都城沿革之大略。

    此行本打算上长城去观赏中秋之月的,可一行事不凑巧,延迟了一天出发,于赴长城的前夕,在北京城里过的中秋。是日走访古城贞吉氏,上北京城墙观月的事,便是在说话间匆匆商定的。筑紫辨馆的中村氏为此备下了酒和菜肴,一同前往者,有古城氏,《大阪每日新闻》的安大氏,筑紫的中村、伊藤二氏,加上我与小贯。从崇文门内的台阶,给了守城人一点钱,登上城墙,月亮已升离于外城城墙,高悬在那儿,多尘土的北京空气,惟有中秋最为澄净,白昼污陋憋闷、沙土掩住轮毂的街市,也洁净得有如冰莹一般。崇文门谯楼的戍卒,将戈矛之类的兵器当作手杖玩耍,正玩得兴致勃勃,也顾不上盘问我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城墙每隔开三百码(3),便会出现特别宽厚的一段,即所谓扶墙。我们在崇文门东边约第五个扶墙之隅,雉堞破损之处,铺席设筵。城墙上虽铺有砖瓦,但茂盛的杂草没过了人头,甚至还长着数丈来高的树木。月光倒映在城墙外的护城河里,随处都是北京居家的稀疏灯影,透过如烟的杨柳,闪烁其间。三三两两,徘徊在护城河边,鼻中哼着小曲的中国人的身影,则隐约可见。眺望中的都城,但觉无限凄凉,以致无法想象,这便是当今君临于四亿生灵之上的大清皇帝栖居的皇城,故而惟有潸然泪下。赏月之筵行至一半,海军中佐泷川也来相会,逾十时顷,乃尽兴而散,打道回府。

    * * *

    (1)日本旧时一种两三人拉的运货车。

    (2)间,日本旧时长度单位,1间约为1.818米。

    (3)长度单位,1码约为91.44cm。

    其四 长城 明十三陵

    二十日清早,偕同《朝日新闻》上野靺鞨及小贯氏,寓居主人林氏做向导,骑驴从北京出发。横穿东长安街,由东安门入皇城内,傍紫禁城城墙,一路迤北。出得城墙,但见林樾浓绿的山丘之上,二三亭榭,黄瓦丹柱,景色如画,那便是人们所说的景山了,又称万岁山,是明崇祯帝遭遇李自成之乱,留下哀痛的诏书,自缢身亡的地方,又称煤山。据传闻,山丘内里,皆以煤炭堆积而成,以备一旦有事,或都城被围等不时之需云云。然而,危急关头,既有如此坚固之城墙可供守卫,崇祯帝鸣钟召集百官,尚且无有一人前来应命;而晚近又见有这样的例子,咸丰年间,英法联军侵入之际,皇帝仓皇落逃至热河一带。那么,储存煤炭,以备不测,究竟又有什么用呢?这里地当大内北端,沿城墙西折,景山遂被拉在了身后。时不时地回首顾望之间,一行人便出了北边的地安门,迎面而来的是鼓楼。再向西北一路逶迤行去,右边所见者,据云便是当今皇帝生身父亲、已故醇亲王所建的某寺院。至德胜门(城北二门中靠西边的那道门),遂离开北京城。从这里到沙河驿,须得朝西北方向行走五十华里。行至八里处,见有元代城墙残存的土墙,人称土城。顾炎武《昌平山水记》中记述说:“正统十四年己未,也先奉上皇车驾登土城,以通政司左参议三复为右通政,以中书舍人赵荣为太常寺少卿,出见上皇于土城。”即是指的此地。这一路,路幅虽广,然皆为沙尘,马蹄过处,蒙蒙滚滚,加上日头炎热犹在,但觉呼吸憋闷不堪。驿站夹在东流的沙河上的两座石桥之间,石桥系明代所建,虽岿巍壮观,但已渐呈颓堕之态,桥上铺石高低不平,驴背颠簸,乘骑者殊为之苦。此驿有满兵驻守,为一把总所统领,但见城墙四处颓圮。用过午餐后上路,至南口,复西北行四十里,一行三人,皆已疲倦,遂在沿途一村落,路边稍事休息,但这一休息,就几乎站不起身了。途中,大致是居庸关一带,所见之山,奇峰列耸,呈荷叶皴状,渐近南口,则呈小斧劈皴状。其关隘之峻险,可想而知,实无负于雄关之名声,直让人按捺不住,一心只待明日之饱览了。这一带,田野平整如划,西山列峰群峙,白色的川濑砾石拖曳其间,村落林树四处星布,景色与我邦何其相似乃尔!数日间,疲惫于茫茫野色之眼界,为之焕然一新。途经略显高平之地,乃最宜于放眼观望的一个去处,盖所谓龙虎台也。元代之时,车驾巡幸上都,往来之间,皆驻跸于此台地之上,并留有明代成祖、宣英二宗北征时曾驻跸于此之古迹。午后五时,入南口镇。

    南口镇距北京三十英里,属顺天府昌平州,因地当居庸关南口,故得此名。镇以北,山势威逼,通溪流,遂成居庸关之峡路。《昌平山水记》曰:“居庸关南口,有城,南北二门。《魏书》谓之下口,《常景传》:都督元谭据居庸关下口。《北齐书》谓之夏口,《文宣纪》:天保六年,筑长城,自幽州之北夏口至垣州,九百余里。《元史》谓之南口,自南口以上,两山壁立,中通一轨,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岭叠嶂,蔽亏天日。”即指此地。入镇前,已见镇之远方两山阻绝处,烽燧台高高耸立,颓壁与之相连,构成长城之姿。镇口有墙门,望去似与烽燧台连为一体。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曰:“明初既定元都,洪武二年,大将军徐达垒石为城,以壮幽燕之门户,即南口城也。”既如此,但觉今日之城墙,犹为当时之旧规,只是其南北口之戍守,自元代即已有之。金朝覆亡之时,冶铁锢居庸之重门,布鹿角蒺藜百余里,守之以精锐。元太祖问计于札八儿,答曰:由此向北,黑树林中有一间道,可一人骑行,若勒兵衔枚以出,终夕可至。乃遣札八儿轻骑前导,自暮时入山谷,至黎明,诸军已在平地矣。疾趋南口,金鼓之声,仿佛自天而降,金人遽告溃败。南口见载于史乘之关系重大者,即有如此。在一家旅店住下,一行三人则已体痿气疲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虽也洗澡、就餐,却连咀嚼的力气也都差不多消失殆尽,幸好得力于我随身带来的梅干,才稍稍提振起了些食欲。是夜同样月色清朗,峡口景致,想必十分静谧、奇异,但吃过饭后只想上床躺下,早已没了赏月的雅兴,遂将随身携带的寝具展铺炕上,躺下了事。这一带地当张家口至内蒙古的通道,一路上遇到的驼群络绎不绝。因为疲劳得太厉害了,彻夜惊梦不断。裹着夜色,从门外过路的驼铃声,时时轧轧作响的车辘轳声,驴马的嘶鸣,屡屡打破我的睡梦,由此方明白了在中国旅行的苦涩滋味。须得记述的是,至长城这一路,前来游览的外国人络绎不绝,因而在中国内地,就旅行而言,这要算是最为方便的一段了。二十一日清早,从南口出发。峡中晨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疲劳、体力也稍觉舒解和恢复,并且也已稍稍习惯了驴背,也便不觉得本该诉说的苦衷,真的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了。从这里至八达岭为四十华里,攀行十五里,为居庸关城。建筑颇有些年头了,应该可以认定是元末明初时的建筑吧?关门的左右,城墙蜿蜒,横涉溪谷,跨越峰峦,即便是峻绝异常得难以措足之处,也都筑起了重重叠叠的砖墙。最高峰顶,危岩之上,烽火台摩天而立,委实足以令人望之惊骇不已矣。志书中,有所谓“跨水筑之,南北二门”之记载。二门中间,有一座谯楼模样的建筑物,底下像是一道门关,却不设门扉,由坚致莹泽之石材建造而成,门阙不作半圆形,半截为八角形。门关里外有种种奇异的雕像。倾斜的天穹上,左右各为五尊佛像;四大天王雕像,则两两相对,分列于两壁,雕塑成半身裸露的模样;在两两相对的天王雕像之间,则以六种文字镌刻着《陀罗尼经》(1),这六种文字即为汉文、梵文、藏文、蒙文、维吾尔文和女真文。据欧人考证,此处即是原先那座高大宝塔之基址云。根据其佛像的面相,其所使用的六种文字,以及荒置其关隘门户之功用,徒为庄严之摆设,且将其建筑在如此紧要的地方,加以考虑,则一见之下,大致似可想象得到,此系元代之制作者也。顾炎武《昌平山水记》则对之有如下记述:

    城之中有过街塔,临南北大路。累石为台,如谯楼,而窍其下,以通车马。

    上有寺,名曰泰安。正统十二年赐名。下窍处刻佛像及经,有汉字,有番字。《元史》泰定三年五月,遣指挥使兀都蛮,镌西番咒语于居庸关崖石。今其刻甚多,非一时笔。而元葛逻禄《乃贤诗序》言:关北五里有敕建永明宝相寺,宫殿甚壮丽。三塔跨于通衢,车骑皆过其下者,今亡其二矣。

    然而,孙星衍《寰宇访碑录》认为是元之至正五年。又近时李文田有诗云:

    过街石塔尽嵚岑,泰定三年凿字深;

    书法蒙古兼畏吾,眼明犹有顾亭林。

    且自注云:“《泰定本纪》:‘遣兀都蛮刻经咒于过街塔。’事在三年本纪中。余亲至其下,则至正丁酉,不云泰定三年也。”又云:“右过街塔图,俄人以为万里长城门额。”盖李氏以俄人门额之说为非,而以顾炎武寺塔之说为是。不过,判定泰定年间似乎有误,泰定所刻,我以为当为居庸关崖石,而非此塔基者,顾氏本误。至正丁酉即其十七年,《访碑录》作五年,亦误,五年乃乙酉。致误之因,大致可以推定。概言之,建塔之事当为至正十七年,只是彼崖石咒语,至今是否仍存留人世,则已无从得知。出北门,往一边再走上八里,即是上关之北门,皆刻有“居庸关”三字,从其字体的丰腴硬朗来看,当知尚是晚于明代的建筑。凡此沿途,苍翠山崖,屏列左右,皆由巉岩构成,大小斧劈,层出叠见,山势极为峻险处,则酷似石笋攒矗,其神奇之状,虽我邦名山,亦所罕见。倘若在吾邦,当可看到松桧点缀其间、涛声闻于半空、奔湍激石、脚下飞雪之类的景致。而此地的山上,惟有仅能蔽土的枯黄寸草而已,眼中所见,无非石砾间无力流淌的溪水,不时出现在溪畔的七零八落的杨柳和村家,稠密的羊群则与稀疏的驼群交相错杂。道路依傍重重阻隔的山势延伸开去,不过,倒也并不至于那么险峻。沙砾扑杂,驴蹄躞蹀,尘土自然也便飞扬而起。想起《唐土名胜图会》的画家,但凭我邦人之想象,便将松树等添饰在居庸关的景物上,遂成了匪夷所思,且惨不忍睹的一种景色。《水经注》云:

    漯余水导源居庸关山,南流历故关下。溪之东岸有石室三层,其户牖扇扉悉石也,盖故关之候台矣。南则绝谷,累石为关垣,崇墉峻壁,非轻功可举。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障邃险,路方容轨。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矣。

    如今,候台石室早已湮没不见踪迹,《水经注》称林树者,也早已不见一树,伤思云云,反而应该是针对其荒凉之状而发了。古今之变,竟至于此,但觉感怆难禁。稍稍前行,至一两山相逼、岩角掩流处,名曰弹琴峡。此处离上关七里,两边山崖上筑有小阁,安置佛像,截取原生之山石作为磴道。据欧人所言,此处为明代建筑。崖石上摩刻有“镇燕关”三个大字。又前行七里,为青龙桥,由此向前,道路稍稍曲折,行三里而抵达岭上。想来这里也是与前面两道关门差不多相同的一处建筑。大门两侧的墙由石头垒筑而成,虽历经二百数十年而不见有青苔簇生之迹象,当是此地风土干燥之缘故。长城蜿蜒绵延于此起彼伏的峰峦之间,极目四望,不知何处是尽头。关隘大门上镌刻着“北门锁钥”四个字,字体则与居庸关如出一辙。此处便是所谓的北口了,属于宣化府延庆州,岭高海拔两千尺云。稍稍下行,地势稍显平衍处,又遥遥望见一道关隘,但未前去观瞻,想来当是北口的北门了。由此前行五华里为一岔道,村树、民屋便参差散布在城墙的远方。由此向北,四周山峰峙立,中间自然坐落着一处乡村,从岭上望去,但见对面连绵的山峦,以及这边村落的屋墙、树林,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掬,不由得想起在谈山绝顶,曾望见过的大和平原的景致。宣化府的东南部,即连绵山峦之彼侧,但见地势与内蒙古相连接。下驴,踏上倾颓的城墙,从城墙上纵览前后形胜,山风拂袂,强劲得几欲将人掀倒。自古以来,有多少朔北英雄,策马奔赴中原,行至此地,但见烽火将熄,旌旗委地,无一卒守关,大有吞吐八荒之气宇,遥想此番情景,纵然不想为之神旺气昂,又哪里是我所能做得到的?!城墙一侧有一座古炮,虽经风雨锈蚀,但还残留着当时守备的遗痕,系明万历年间所制。按,《昌平山水记》云:“八达岭下视居庸关,若建瓴,若窥井。故昔人谓‘居庸之险不在关城,在八达岭’。而岔道又为八达岭之藩篱,元人于北口设兵,其得地形之便者欤?”待我亲身勘踏其地,始知顾氏之言,果真是明察条理。居庸之险,自古以来就有人谈论。《吕氏春秋》、《淮南子》皆视其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称:中都之有居庸,犹秦之有崤函、蜀之有剑门也。山由太行迤逦北向至此,数百里不绝。从山麓至山背,皆为陡壁峻崖,不可登攀,穿行其间的山径称为陉,居庸则是其第八陉。所设关隘,据《汉书·地理志》,则由来已久,然而,至今尚未有人能够依恃这道险要关隘而固守住此地。辽金之际,金元之时,延至李自成之明末,莫不是如此。顾炎武慨叹说:“地非无险,城非不高,兵非无多,粮非不足也,国法不行而人心去也。”如今南北二口之间,一路上的民家,门户上都还插着写有“守望相助”这四个字的小旗,但其实际效用,则根本难以指望。凡长城建筑,高二丈余,宽七八尺许,雉堞罗列,每隔数百步,有一阁状之谯楼,作为人力制造物,虽也备极雄壮,然而,因为绵延在山谷间,蜿蜒起伏,遥遥望去,仿佛只是镶在大幅布帛上的一道细小的镶边,虽有纤丽之致,却毋宁说,并不能进而给人以雄大之感。以此与山岳之雄、天地之伟、造化之大,做一番能力之比较,念及人类之渺小,心中不由得为一种凛然的崇高感所撼动。紧挨着城墙的,照例是高粱已被收割的旱地。岭头门侧的小石碑上,可以看到记刻着居庸关之由来的文字,但下半段已被折断,断裂的部分也已被丢失。中国人固执于实利而匮乏风雅之气,由此也可以略见其一斑。古炮未被掠走,当缘于其重量虽巨,但对中国人说来却铁价殊贱之故。此炮若是铜制,则怕早已亡失于往昔,而凭吊之客也将因此而减少一份发思古之幽情的名目。一行诸人,相语一笑,落座在断垣残瓦上,做片刻憩息,取出面包,聊充午餐。

    感念于壮美雄大之景致,归去的路上,遂抖擞起精神,加鞭策驴而行。至先前的那座古塔时,又低回流连不忍离去。回到南口,已是下午四时。是夜天阴,坠下二三雨滴,不免牵挂明天天气。天亮却是开晴,不时有微云遮住天日,反而蠲免了不少头顶烈日赶路的行客之劳累。正待前往明十三陵,遂沿着山边的小道,一路向东,原野小径不起尘埃,反而比大路好走。自居庸关绵延而来的峰峦,到了这里依然是奇岩攒叠,直刺苍穹,苍润欲滴,让人大饱眼福,心旷神怡。听说其间有三十华里,正寻思着将过二十里之时,便有一座陵墓率先出现在了左边的视野里。稍稍前行,待绕过一座小山峦,突然间,但见四周青山环围,方圆南北约二里、东西不到一里间,一道溪谷,自然形成一上佳之墓地。十余座陵寝依山而筑,金屋丹壁,若隐若现于翠绿树丛间,令人不觉心驰神往。十三陵无从一一遍观,游客至此,每每最想前往观瞻的,乃是历史最为悠久之永乐帝长陵,位于天寿山之南。我们一行也前往此陵。流经此地的河道上架设的壮丽石桥,大多已与河水一并荒圮,桥上尚可行人者,仅剩一二座之数。跨过最后一座石桥,尽是石块铺路,纵然杂草茂盛,也终不能将其掩埋于草丛之间,抵达陵前,但见墓墙内外,松桧之类,郁郁苍苍,想必都已是历经数百年沧桑之物矣。

    中国人有关坟墓之诗作,多用松楸一词,乃纪实之笔也。所到之处,无非杨柳、白杨、榆树之类,除此之外,不见有其他树木;其常绿乔木,惟于坟墓之畔偶尔见之。元、明以降之画,所谓青绿山水,除多见杨柳,殆已无有可以入画之树木矣,比之宋人笔下老郁苍劲之松柏,甚感柔弱无力,此亦当为眼界囿于实景之自然结果。邦人之从事南画者,因学此无力之笔法,不肖我邦苍郁多趣之景物,其愚堪可笑也。所作岩石,也无苍润之苔色,一味干燥枯瘦,此类文人画风,亦同样是地力竭蹶之故,遂成中国景物写生之格局。以此为尚,仿而效之者,则大谬。

    与一见外国人便顿起贪婪索钱之心的守陵人,费去许多口舌,且被狠敲了一笔,这才打开了墙门。右侧是一碑亭,碑的正面刻着顺治十六年上谕,无非是出于清朝笼络人心政略之考虑,表达其不忍听任前朝陵寝沦为樵牧随意出入之残破境地的一番美意;碑的背面,则刻着乾隆五十年,天子前来谒陵时亲笔题写的八韵诗,略陈其为前朝复仇吊民之意。右侧是嘉庆九年嘉庆帝的谒陵诗,韵次乾隆帝,同样也是御笔。往里经过的两道门,构架与我京都禅宗名刹如出一辙。坐落在左右的瓷制小屋,看去似是焚烧纸钱的地方。享殿结构极宏伟,石阶均为纯白之大理石,石阶中部及栏杆,雕刻甚美。门面宽约七十码,由十楹柱所支撑,进深约三十码,由六楹柱所支撑,楹柱周长一丈二尺,高三丈二尺,想来都是以传闻中云南、缅甸运来之楠木制作而成,一根楹柱需耗用一棵巨大楠木木材,不见有任何拼合之痕迹。里边安置一龛,朱漆已然剥落,龛中有一朱漆牌位,镌刻有“明成祖文皇帝”六字,烫金,从其字体及“明”字之上未冠一“大”字推考,当为乾隆年间所改置。龛前有一桌,陈放花瓶、烛台及香炉。至享殿后,进而过一道门,但见松柏密生,夹峙石道两侧,益增其庄严肃穆之感。再往里去,是一座大理石石坊(即牌楼)及同样用大理石制成的一方陈放香炉、花瓶、烛台的巨大石桌。再稍稍前行,便是陵寝了。据欧人称,陵寝周长超过半英里,高一百五十尺,为树木所掩映。宝城前一阁为两层,下层系砖砌,下通一条发出回声之甬道。入甬道前行,至一丁字路口,分左右两道,缘道拾级而上,便来到阁楼上层,四面洞开之明楼中央,竖有一巨大之大理石石碑,上面镌刻有“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九字,“大明”二字字体颇小,篆文。碑面本以朱红色彩绘,剥落之痕,有如自然之纹理。阁中题名,多为邦人所为,也掺杂有欧人。由此处展望,十三陵之景物,大半落入眼中。陵寝建制大致雷同,只是格局大抵更小、更粗糙而已。

    又于陵前,食随身带来之面包,聊充午饭。打道回府时走的是主道,逆进陵时之顺序,一路看去。过断桥数百步,为三座满是雕刻之石制牌楼。由此向前,每隔二十码,便有石人、石兽分列于道路左右,成为一道甚为壮伟之景观。此即勋臣像两对、文臣像两对、武臣像两对,石马、石麟、石驼、石獬豸、石狮各两对。石兽则一对站立,一对蹲踞,皆长一丈余,以灰黑色砂岩雕塑而成。石兽的尽头处,有两根石柱,柱身镂刻有雷电纹。又有一座大碑亭,里边是洪熙帝即成祖嗣帝所建之成祖神功圣德碑,其龟趺长一丈二尺云,则碑身之高,自可推想而知。背面刻有乾隆五十年御笔三十韵诗,左边则刻有嘉庆九年之御笔诗。想必当与前面陵寝内之碑文,刻于同一时期。亭外四角,相距数步处,立有四根石柱,上面皆镂刻以龙形。由此出大红门,过石桥,则为五座大理石牌楼,宽九丈,高五丈,其工巧侈大,欧人殊为惊叹。盖其屋盖柱楹,远望之,俨然拼合构成,若近观之,整个牌楼,竟由一块巨石雕制而成,即便在中国,也是牌楼中最为奇伟与壮美的一座了。长陵至此,应在我一日里之遥,想来如此奇伟建筑,当初皆为长陵而设,因地域甚美,致使嗣帝相承,皆下葬于此地。至昌平州相距不足我一日里,即策驴疾驱而达。在城中一旅店小憩片刻后,即前往汤山,行三十里,复为沙尘所困,遂投宿于行宫旁一喇嘛寺中。汤山因温泉喷出而置行宫,如今颓圮已极,护栏与地板皆由大理石制成,壮伟华丽之温泉池,也早已掩埋在了草丛之间,数十间屋宇早已破败得面目全非。管理事务之官吏犹在,投之以一元,则数人可得入浴。二十三日清早,在此入浴后出发,至清河,午餐。上野氏在这里与我们道别后,即先行归去。我与小贯氏则由林氏带路,进而赶赴西山观览。其观览之记事,则详录于下:

    (谒陵之记事,本是为了便于后之游览者查考而作,虽欲竭尽记忆之所能而作详细之记录,然而,驴背观览,缺漏在所难免,故抄录顾炎武《昌平山水记》于下,以弥补我笔下有所不逮者。只是顾氏之时,恰值李自成残破之后,陵寝树木悉遭剪伐之时,如今则经由清朝之缮治,已颇恢复旧观。此外,当时石桥等尚完整存在,如今则已颓圮失修。诸如这样宜于斟酌而阅读的地方,我大致都作有插注。若取以彼此参看,方可以究明古今之变。)(2)

    天寿山在州(指昌平州)北一十八里。永乐五年七月乙卯,皇后徐氏崩,上命礼部尚书赵羾,以明地理者廖均卿等往择地,得吉于昌平县东黄土山。及车驾亲临,封其山为天寿山,以七年五月乙卯作长陵。十一年正月成,仁孝皇后梓宫自南京至,二月丙寅葬。二十二年七月辛卯,上崩于榆木川,十二月庚申葬。自是列圣因之,皆兆于长陵之左右,而同为一域焉。

    自州西门而北六里,至陵下,有石坊一座五架(即九丈大石碑,所谓五架,指六柱五间架)。又北有石桥三空(空,即三孔桥眼)。又二里至大红门,门三道,东西二角门,门外东西各有碑,刻曰:官员人等,至此下马。(此碑今已亡失,我已无从记忆。)入门一里,有碑亭,重檐四出,陛中有穹碑,高三丈余,龙头龟趺,题曰:“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仁宗皇帝御制文也。亭外四隅,有石柱四,俱刻交龙环之。其东有行宫,今亡。又前可二里,为棂星门(此即我所记之三间石牌楼者),门三道,俗名龙凤门。门之前有石人十二:四勋臣,四文臣,四武臣。石兽二十四:四马,四麒麟,四象,四橐驼四獬豸,四狮子,各二立二蹲;近者立,远者蹲。石柱二,刻云气,并夹侍神路之旁。迤逦而南,以接乎碑亭。碑文后书洪熙元年四月十七日小子嗣皇帝某谨述。盖文成而碑未立。宣德十年四月辛酉,修长陵、献陵,始置石人石马等于御道东西。十月己酉,建长陵神功圣德碑;是时,仁孝皇后之葬二十有三年,太宗文皇帝之葬亦十有一年矣。然而始立者,重民力也。棂星门北一里半为山坡,坡西少南,有旧行宫,今存土垣一周。坡北一里,有石桥五空。又北二百步,有大石桥七空。大石桥东北一里许,有新行宫,宫有感思殿,今亡。宫东南有工部厂及内监公署,今并亡。大石桥正北二里,有石桥五空,又二里,至长陵。殿门神道,自嘉靖十五年世宗谒陵,始命以铺石,今稍残缺。自大红门以内,苍松翠柏,无虑数十万株,今翦伐尽矣。(此处树木,遂不复见缮植。自大红门至殿门,几不见有一树而草高竟以没人矣。)

    长陵在天寿山中峰之下。门三道。东西二角门。门内东神厨五间,西神厨五间。厨前有碑亭一座,南向,内有碑,龙头龟趺,无字。(此碑当系今顺治上谕碑,莫非事先为胜朝所设?不得而知。)重门三道,榜曰祾恩门。东西二小角门。门内有神帛炉,东西各一(瓷制)。其上为享殿,榜曰祾恩殿,九间重檐,中四柱饰以金莲,余皆髹漆。阶三道,中一道为神路,中平外墄,其平刻为龙形;东西二道皆墄。有白石栏三层,东西皆有级,执事所上也。两庑各十五间。殿后为门三道。又进为白石坊一座。又进为石台,其上炉一,花瓶烛台各二,皆白石。又前为宝城,城下有甬道,内为黄琉璃屏一座(今无存)。旁有级,分东西上,折而南,是为明楼;重檐四出,陛前俯享殿,后接宝城,上有榜曰长陵。中有大碑一,上书曰“大明”,用篆。下书曰“成祖文皇帝之陵”,用隶。字大径尺,以金填之(今已剥落殆尽),碑用朱漆,栏画云气,碑头交龙方趺。宝城周围二里。城之内,下有水沟。自殿门左右,缭以周垣,属之宝城。旧有树,今亡(此树后来又见种植)。

    《昌平山水记》就其余十二座陵寝之规制异同也作有详细的记述,还述及妃嫔诸王等之墓葬,如尽录之则嫌过于冗繁,故皆从割爱。只是诸陵寝中,仁宗(即洪熙帝)之献陵最为简朴,而世宗(嘉靖帝)之永陵最为壮丽精致,孝、长二陵也难以匹比。后之游者,若能得暇游览此二陵,以概其余,当无憾矣。这里斟酌《昌平山水记》及《大清一统志》,仅是记述诸陵寝之位置,以备吊古者参考。

    位于天寿山之南者,即上记成祖之长陵。其次则为:

    献陵(仁宗,即洪熙帝),位于天寿山西峰脚下,距长陵稍偏西北方向一里处。

    景陵(宣宗,即宣德帝),位于天寿山东峰下,亦名黑山,距长陵稍稍东北向一里半处。

    裕陵(英宗,即正统帝),石门山东面,在献陵西面三里处。

    茂陵(宪宗,成化帝),聚宝山,在裕陵稍西北方向一里许处。

    泰陵(孝宗,弘治帝),笔架山,在茂陵稍稍西北方向二里处。

    康陵(武宗,正德帝),金岭山,在泰陵西南二里处。

    永陵(世宗,嘉靖帝),十八道岭,嘉靖十五年改为阳翠岭,位于长陵东南三里处。

    昭陵(穆宗,隆庆帝),大峪山,距长陵西南四里。

    定陵(神宗,万历帝),小峪山,在昭陵北面一里处。

    庆陵(共宗,泰昌帝),在天寿山西峰右侧,距献陵稍稍西北一里处。

    德陵(熹宗,天启帝),双锁山檀子峪,在永陵东北一里处。

    思陵(庄烈,崇祯帝),锦屏山,在昭陵西边。

    以上为昌平十三陵。太祖孝陵在南京,因拜谒于做金陵之游时,故另有记述。景泰帝陵寝在宛平县西金山口,距西山十里。

    * * *

    (1)梵文音译,佛语,可译为总持或能持,即坚守护持种种善法,及祛除种种障孽之意。此处指《陀罗尼经》。

    (2)此处括弧中文字,及以下摘录顾炎武一段文字中所添加的括弧内文字,均为内藤湖南的解释语或校改补充语。

    其五 京郊寺 观文庙 观象台

    游览完长城,归路由清河向西南,径行于陇亩之间,走出不到数里,便早已望见一座七重高塔,挺立在丘陵之上。又前行未几,但见东面山丘上,金釉瓦屋,与日光相辉映,俨若缥缈仙山。前者为玉泉山,后者则是万寿山。玉泉山本是金章宗之行宫,虽与芙蓉殿故址近在咫尺,却并非为人们所知悉,这可是元、明以来帝王经常游幸的地方。到了清朝,康熙皇帝替它取了个静明园的雅号,随之也便有了十六景的名目。这里有清冷泉水,十分珍稀,从山麓间涌出,流至万寿山下,汇成昆明湖,一大胜景便由此而来。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之际,二山与圆明园并遭焚毁,摧残之痕,久久未经修缮,便这样听任外来游客观览凭吊。近年西太后分割军费,用于大兴土木,万寿山遂由以成为颐和园,直至戊戌政变前夕,西太后即一直栖迟于此,至今仍不准外人入内纵览,故仅是自墙垣沟渠外,稍得领略其大概而已。万寿山风情备极绮缛靡丽,山丘北面,殿阁堂塔参差沓叠,南面与四层圆楼相连,飞甍连栋,几乎绵延至昆明湖畔。屋瓦柱楹,间以金碧丹垩,一眼望去,俨然现身于空中之海市蜃楼,而映入湖水中之倒影,更是奇幻神秘,虽亲眼目睹,仍以为是耽于幻想所生之错觉。从这里到玉泉山下,须得踏过青龙桥。玉泉山之景观,则较万寿山清晰,也稍予人以萧索之感。除此前已曾遥遥望及的七重塔外,另外还有七重塔一座及多宝塔一座。塔身建在山腹,楼阁不甚华丽,想来是修缮尚未完工的缘故吧。此处地下涌出之清泉,以手掬之,但觉清冽冻人,据闻每日运往宫禁,以供天子饮用。泉水流至京城,汇为内外护城河中之水,若引以水道,则北京城中居民,可无须饮用有苦咸味之井水矣。然而,此事之于今之清国政府,固是无望之空头支票而已。两山之间,则铺展以北方殊为少见之数里稻田,柳青水绿,风景酷似江南。据说,此稻田属于官田,并设有稻田厂专司管理。

    万寿山之胜,以未能入观,故吾之所记,不免极为疏略,因抄译西人所记,以弥补其缺漏。此山在北方,乃罕匹之胜景,故记述实不该太过疏略。其记云:

    园内有一山丘,尝为几多绮丽之殿堂所蔽覆。一八六〇年,则为英法联军所焚毁。入门,从毁残零落之诸亭台间过,此处即为往时清帝游幸欢娱之所云。遂至昆明湖畔,山丘南麓浸濯于此,甚秀美,其北岸则有砌石而筑之高台,经雄伟之石阶可得而上。盖此台之左右上方,俱为大寺院之残垣断壁,而仅存丘顶之一部,其屋宇全以彩釉琉璃瓦修葺而成。山丘之四周,皆为众多更小之殿堂,尤以其北面者居多。其最为醒目者,当系高耸于山丘东北之浮图,塔身由彩砖构成,所谓多宝琉璃塔是也。复有青铜铸成之小阁,建于山丘南面、石台之西。虽状极废颓,但其整个景致,尚不失如画之美。伫身山丘,放眼瞻望,其感兴足以补偿登攀之劳矣。遥遥望去,北京都城之全貌,其堂、塔之参差者,皆一一收入眼中。眼前则湖光清莹,荷花掩映其间;西面,眼界则为蜿蜒之西山所遮断,但见群峰刺天处处岩壑,而以寺观镶嵌其间;东面,则圆明园之绿树郁然规整;山丘西面,则有塔桥,桥之中央为一亭榭,而石制之大舸与之相接,横陈于水面。与山丘遥相对应之湖中一小岛,呈圆形,以十七孔之石桥与湖岸相连。从岛中望去,最能领略万寿山昆明湖景致之奇妙。石桥附近之湖岸,置一铜制牝牛,制作甚工。

    二十三日,投宿于万寿、玉泉二山之间,青龙桥畔之某旅店。虽不能说狭窄简陋,但小贯氏却遭床虫侵袭,甚受其苦,幸好我未受到如此侵害。翌日之二十四日清晨,先向西山出发,取道于玉泉山北之丘陵间。这一带居住有不少旗人,多有头扎两把头发、长相不甚姣美之妇人,伫立门前,如观看西洋镜般,打量我等路过之二洋鬼子。待转过山丘,豁然开朗,西山诸寺,历历可数。

    西山诸寺,皆依山占胜而筑,遂历观卧佛、碧云二寺。卧佛寺在寿安山,面南而筑。据雍正十二年御制之碑文,唐代即有此寺,始名兜率寺;宋、元、明间,分别名曰昭孝、洪庆、永安;经雍正帝之弟怡贤亲王修缮,现名十方普觉寺。寺内旃檀佛卧像,据称为唐贞观年间所造,然据其容貌表情推测,当不会是早于明末之古物,特以其长及丈余而视为珍奇。有一历世宸翰之金字匾额,也留有当今西太后之手泽,行书,字体颇雄伟。入寺门,坡道两侧乔木蓊郁,恍若进入洞中,甚觉寂寞冷清。碧云寺位于香山山腹,坐西朝东,殿堂层叠,最后面之大理石制五塔,即便数华里之外,也当可遥遥望见。坡道两侧,民家鳞次栉比,登坡道,入墙门,便进到寺院境内。寺系元耶律楚材后裔阿利吉捐舍家宅而开山;明正德年间,太监于经筑墓穴于此;后魏忠贤在此大事营造,以至有了今日之华美壮观:事见于乾隆之御制碑文。寺已显得有些颓败,但殿宇连栋,结构之瑰丽尚未全失,得以想见当日阉竖之豪奢。寺内有一莲池,水从石罅间溢出,此即明神宗题有“水天一色”四字、康熙帝亦题有“激湍”二字之处。然秋色已老,连败叶都已无处寻觅。另有乾隆所建之五百罗汉堂一座,五百尊木雕之罗汉像,长凡四尺,面相堪称怪异,乃雕工拙劣之作。木雕之十界遍布数堂,虽也拙劣,或许是明末作品。一殿堂中见有乾隆帝亲笔所书之匾联,各处所见之此人匾联虽不计其数,然亲笔匾联则惟此一处。

    西山归来,由万寿山一路迤北,赴大钟寺之途中,路经圆明园,隔墙望见园内树木畅茂,闻说目下尚不准游客入内纵览,无从仔细辨识英法联军遗留的狼藉之迹,甚为憾事。在海淀用过午餐后,即赴大钟寺。大钟寺本名觉生寺,位于京城西北角数华里外。明永乐帝下旨所制之大钟,高一丈五尺,内外遍铸《华严经》,密匝无隙,字八分许,阳文,系沈度所书、道衍即姚广孝监造。旧时在城西万寿寺内,乾隆时移置此寺。寺为雍正十一年敕建,其建筑格局,与碧云寺等若我日本之黄檗(1)风有所不同,反与追摹明初风格之我日本京都五山(2)等处颇相类近。由此,于离开北京城之五日间,完成了此一路之游览。嗣后数日,又得以一览西郊天宁、白云、万寿诸寺观。

    万寿寺在西直门外数华里处。始建于明万历五年,由圣慈李太后出资数万,命太监冯保督造。寺之背后,叠石筑有三山,以象征普陀、清凉、峨嵋。殿宇极闳丽。虽康熙、乾隆年间皆经重修,但近年颇见颓败,西太后修建颐和园之余,随即将其作为游息之地,一并重新修理。殿堂无数,金碧辉煌,看去令人心往神驰。最为绮丽之二碑亭中,是乾隆御碑与西太后重修之碑,重修之碑系翁同龢手笔,是六朝风格字体,显得十分闲雅。只是寺中佛像,皆制作拙劣,不值一看。比邻万寿寺之延庆寺中,有一明代正德年间之碑。矢野公使偶尔寄寓此寺,因其夫人在此养疾,而前往探访,则已是该月二十九日之事,是日风霾晦暝,如同行走在雾中一般,骑在驴背上无法睁眼,往返甚为艰难,初次体验到了清国北方旅行之真实况味。以下谈及之天宁寺、白云观,即为该日所观览者。

    天宁寺在外城西一二华里处,此寺所值得观览者,当为其高大之十三重塔。过宣武门,傍近西便门,出外城墙,即见其突兀矗立于空中。始建于北魏孝文帝,初时名光林寺;隋仁寿年间,名弘业寺,建塔以藏舍利,高十三级。现今之塔,即为其遗制。虽经累世修理,原有格式却未见稍失。与我日本塔峰之十三重塔相类,只是高大远胜一筹。塔峰之十三重塔呈四角形,飞檐清婉,此塔则为八角形,矗立劲朴,此其形制之惟一差别。其最底层八面塔身所附之塑像佛体,虽几经改修,却一概不见有近世之堕落体式迹象,仅此,即足以显出其尊贵矣。

    白云观位于其北面,据说即为清国北方道教大本营之所在地。旧名太极宫,建于金代。元太祖得闻长春真人丘处机之道行,遂将其召至雪山,后即命其居于此,名长春宫。明正统年间,改为今名。门前牌楼正反面,则悬挂有“洞天胜地”与“琼琳阆苑”之匾额。观中甚为闳畅,殿阁连接,庭院则在最后。其结构之绮丽,堪称与万寿寺不相上下。加之亭院房室皆极洁净,在当地殊属罕见,委实是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好去处。正月十九日为燕九节,京城中人纷至沓来,游冶云集于此。观中道士皆闲雅有礼,不像佛寺僧人那般见钱眼开。门前有一酷似铁拐仙人之道士,人虽污秽,望之却也颇多兴味。寺观之记述就此打住,接下来,须得为文庙记上一笔。文庙,即大成殿,位于安定门内国子监东;结构与永乐陵享殿相似而稍稍偏小;正殿七楹,东西两掖为库藏祭器与乐器之所;东西二庑各十九楹,配享先贤先儒;殿内高揭之匾额,为清圣祖之“万世师表”及清世宗之“生民未有”等历代御书。境内老树系元代栽植云。大成殿前林立之进士题名碑中,也有三块为元代之碑。戟门内有十具石鼓,相传原为周宣王之猎碣,曾为韩愈、苏轼写入诗中,以籀文之上佳标本而备受珍重,大者直径足有二尺,高三尺,形状似鼓,顶微圆。最初散落于陈仓原野之中,唐代郑馀庆取而置于凤翔县学时,其一亡失。宋皇佑四年,亡失者得于民间,其数乃足。宋徽宗大观二年,由京兆移至汴梁,初置于太学,后移至保和殿,字以金描。宋钦宗靖康二年,则为金人所掳获,后移至大兴府学。元大德末年,虞道园任大都路教授时,得之于泥草之中,始移置于如今之所。虽然石质坚致,但毕竟已是三千年之古物,文句多有剥落。宋治平年间尚存四百六十五字,元至元年间则为三百八十六字,如今所剩,则仅在三百字内外,故而其旧时拓本遂愈加昂贵,以至价至数百金之数。孙星衍曾怀疑其为宇文周时之物,但汪中力辩之。其为周宣王时之物,如今则已成定论。门前六碑亭中,有乾隆帝征讨回部、金川、伊犁、朔漠、准噶尔等,凯旋奏功时所建之巨碑。正殿后则为启圣祠,乃祭祀孔子父祖五代之处。

    总而观之,想必清代至乾隆时,气运臻于极盛,与汉之武帝与唐之玄宗时相似,故而在四处修建寺观以文饰太平上,着手实施,人力物力,似乎确实绰绰有余。游历所至,罕有不见乾隆御制之碑。然而中国千年之积弊,即便是如此隆盛之世,也决然无从消除,毋宁说,如此丰亨之运,反足以使其深患,一时模糊难辨,以致意识不到厘革之必要。至乾隆末年,衰败之兆早已稍萌,从其所铸之钱币已趋粗劣等事,即可见出。且乾隆帝写字,学赵文敏,纤巧无力。同时,所兴之建筑,绮丽有余而浑厚全失,与盛世气象极不相称。此等议论,须待他日再一一详悉。此外尚有其他值得记述者。

    此外犹堪记述者,则为观象台也。台在内城东南隅,北距角楼数十步,与堞堵相连而筑,高出城墙殆一丈。置有康熙十二年所制之天体仪、赤道仪、黄道仪、地平纬仪及纪限仪等,皆铜制,雕刻有龙形、云形,系西人南怀仁监制。台始建于元至元十六年,仪器由金代旧物所改制,并添置以郭守敬所制诸仪表。明洪武年间,移至南京,后于正统年间,复造仪器,置于此台。至康熙帝,以其年代湮久不堪使用而重新制作,旧仪器则藏于台下。而如今台下之两具仪器,虽相传为元代之物,盖实为明代所制。其雕刻,手法浑雅,铜色苍古,显得高贵典雅,比之于新制之轻巧,当可表征时代气象之差异。自台上放眼望去,杨柳浓翠,因北京城家屋之制,高大均有禁限,故而除寺观外,不见有壮大之殿阁,殆见树不见屋者矣,以致景山之亭榭,紫禁城之宫殿,其金瓦丹壁,一眼即可从绿树丛中辨而认之。眼下一片低矮连绵之屋宇,即是贡院,明远楼则耸立其中,此当另作记述,暂且从略。

    * * *

    (1)黄檗宗原系中国禅宗临济宗一分支,明亡后,福建黄檗山万福寺禅师隐元流亡日本,在京都宇治修建黄檗山万福寺,黄檗风即指其寺院建筑风格。

    (2)京都临济宗五大寺院,1386年,由足利义满(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认定,分别为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南禅寺则位居此五寺之上。

    其六 陈、蒋二子 威海卫 上海 文、宋二子

    早就想去保定莲池书院拜访吴挚甫(1),但因船班不如人意,只得罢议。十月一日回到天津(小贯氏上月二十六日已先行返回),正赶上本田种竹、服部宇之吉两位刚渡海来到天津,而在芝罘的高垣氏,也一并前来,在此相遇,羁旅颇感欣慰。前往上海之航路,因为邮船会社接续的班船误了日期,遂只得临时决定,搭乘招商局或外国的轮船。当此之时,邮船会社担负视察航路使命之高层人物,也预定乘坐此一班船前赴上海,故而让往返于浦港、香港间的定期班船,在芝罘等待,以接驳天津航路的船。谢天谢地,我也便得以与他们一起搭乘同一条班船。但也因为这样,我在天津整整多滞留了四天。如果知道这样,本该去保定一游,但现在懊悔,已是无济于事。

    离开天津的前一天晚上,即十月四日,接受陈锦涛、蒋国亮二氏来访。陈二十八岁,蒋三十三岁,听说都是少壮有为之人才,其慧敏之气,从相貌上也能见出。照例是以笔代舌,做了一番交谈,大致梗概则如下:

    予 我此次来津,曾就通晓时务之士,先行询于方君药雨,方君以二氏相告,今夕辱临,真是喜出望外。

    蒋 过誉之辞,实不敢当。先生抵津之事,此前已见诸报端,甚欲一睹丰采,今则得以瞻仰,并伫聆大教。方兄今日有事,未能一同前来,特嘱我问候。我同洲之士,以一片热心,对我中国有所期望,君今日来游,当已略识中国情形,不知今日救时,有何方法?以何入手多有请教。

    予 窃以为,贵国积弊,非始于本朝。远而言之,根源在商君之变井田、开阡陌;近而言之,则以科举取才,徒有美名而不见实功;加之郡县之制,牧民之官不以生民休戚为念。当今之时,抑或是其做出重大改变之时乎然而,谈何容易!要而言之,成之者,其在诸君子乎?

    蒋 此行北京有何见闻?

    予 贵国京中人士,不喜与外国人相见,在京淹留十余日,无缘得以与一士过从相语,只是观看北边长城、凭吊前明陵寝及游览京郊诸寺观而已。所到之处,但见州县摧残已甚,即便有朝一日,明主贤相风云际会,贵国宿弊,也绝非于举手投足间即能治愈者。若豪杰之士,无待文王,接踵而起,则庶几可拯救斯民于涂炭矣。

    据闻,满州地力尚未枯竭,然其大川大抵北流,是以其地徒为俄国提供便利,而无有助成于贵国者。

    陈 入其郊,见其田野未治;入其京师,见其粪土积衢。一望之下便可知道,此乃治理欠缺之国也。今日之中国,即如是。君此行,盖有慨于此乎?

    予 此行所见之京城,若以规模言,俨然大国之首都矣!若缮治得宜,以其之壮观,虽比之于泰西诸国之首都,也未必相让。只是窃观其郊野,地力已趋枯竭。质之二君,不知以为如何?

    蒋 或谓以燕京作首都,殆已近千年,故王气自然已尽,此自是无稽之谈。只是以地理形势论,水陆均有所不便。北海重镇,必在旅顺(此处相当于东方之彼得堡,昔俄皇彼得建新都于彼得堡,尝谓有如开一窗而得以望四海;而得旅顺者,则有如开一窗而得以望东海矣)。天津有冻河期,水道有所不便。至于陆路,则蒙古口外之来货及山西之矿产,当直接将其重要者运往汉口,而津镇铁路,又是其陆路之分道。

    予 敝邦之山,多半林樾蓊郁,贵国京畿近旁之山,皆甚荒秃,地气殆尽,于此见其实状。其民徒知地力已尽,而不知如何蓄之养之,此即其深患之所在,非一时政变得失所可比拟者也。

    陈 敝国之朔方及西北,大地皆为沙碛,北风一起,沙石随之,是以天津亦有沙漠风沙之患。兼之冬季积雪泥土自也尽失胶力;而北方土松,雨时既不易蓄水,旱时则地质含贮水滴,而无从滋生草木,故所到之处,皆为此类光秃之山岭。贵国环水而居,得江山之助者颇多,此乃上天赋予,人力殊难有此大功也。然考之敝国,昔时之北方土地与今日之北方土地,其出产并无多少特别之差异,而兴衰竟至有此大不同者,盖因昔时游牧之徒,以牧马为生,宜于其漂荡于北方辽阔之原野并借以为力;今则不然,无从以此为力矣。

    贵国今日之在朝者,以保守党者居多,抑或以进步党居多?朝野合计起来,人数上占优的,究竟是何党何派?如今各大学堂中,校长与学生,多加入何种党派?

    予 敝邦现状,无有真正之保守党,敝邦人士长于进取,而拙于守成,此乃敝邦之深患也,犹如贵国之深患则在于保守者居多之一端。

    蒋 贵国之大隈党(2)得占几多比例?贵国又以何党为人数最多?

    予 进步、自由(3)二党,大致势均力敌。帝国党(4)以今年刚成立之故,人数自然犹寡。然而自由、帝国二党,现皆与山县侯之政府缔结同盟,故大隈党就其处境而言,可谓正值失意之时。

    蒋 贵国书籍译为中文,此大有裨益之事,既以开中国之文明,而贵国又得其实利。诸如近日之《万国史记》、《中国通史》,中国人索购此类书者甚众,只可惜此类书籍译出者甚少。故而弟甚愿贵国之士多多译著东文书籍,诸如贵国维新时期之历史及学堂之善本,尤为有益,不知以为然否?

    予 现设有善邻译书馆。吾妻某氏,及冈本监辅翁等,正从事翻译。听说贵国李星使(5)亦颇赞成此事。只是敝邦之人刻苦翻译之书,沪上书肆转眼之间即翻刻售出,如此,则邦人精力徒为射利之徒所攘夺,故需贵国官司所严加查处,贵国石印书籍,价极低廉,非敝邦出版物所能敌也。

    《万国史记》,即冈本翁所著。《中国通史》则系那珂世氏所著。二君我皆识之。冈本尝游历贵国,叩访过阙里先圣之址。那珂氏即为我之乡先辈。

    蒋 敝国印书,本无定规。如沪上广学会之书,即皆禁止翻印。不过,要求中国官方出一告示原无不可,以后若有翻印者,也易于查出,理当严办也。前时有翻印广学会书籍者,即曾被告发查办过一次。

    予 敝邦德川幕府之时,握实权者尽其旧臣,以为百世之计,然而,尊王论即出自其懿亲水户氏,幕府由此终告衰废。贵国满汉相持,盖亦英主一时以为得计者,而至今依然无从摆脱之深患也。虽有英主,一旦意欲措手解决,结果则有如去年之政变耳。革命只须实行,无须言谈。且如敝邦,因须顾及列国间之关系,故非至贵国革命之日,则敝邦人士断不能言之。愚见以为,敝邦人士所当讲究者,在于贵国维新之日,以何种政治方案与民更始。其维新之时机,须当由贵国人士先行起而作之。

    敝邦维新之前,杀身赴义者,不下数十上百之人。即便幕府最强盛之时,攘臂图之者也曾不乏其人。贵国人士若只是坐谈维新,欲以口舌成之,则误甚。

    近时政党兴盛,少年气锐之徒,亦往往为之而招致杀身。邦人锐气过盛,此虽是其短处,然而倘非如此,亦不足以应对近日之时势也。

    蒋 君言甚是。此等利弊,弟等平日亦时有谈及,但苦于无一措手处,故不得不稍待时机耳。君所言自当铭之于心。

    予 时势之变,一起一伏。愚意以为,贵国政府终有稍趋维新之日,然而,此也不足为恃。譬若曩日之开设特科,贵国人士往往视为与从前之科目并无不同,以此作为仕官捷径。此病不治,则国家不会兴盛。有一不愿做官之士,以“为百世开太平”为念者,则愈百名热衷科场之名士矣。(以下引福泽谕吉之事数十言,因嫌烦,今从略。)不知二君亦曾应试过科举否?

    蒋 陈君所见甚高,视此为小道,不曾作此恶剧。弟则未能免俗,尝应试为举人。

    予 未知二君有东游之意否?

    蒋 甚愿,只是苦于无此机会。若自备资斧,又将为清贫所苦。是以心之所愿迄今未之偿也。然东望蓬莱,时时心向往之。

    予 贵国之北人南人,愚意必非出于同一种族。南人骨相,颇近敝邦之人,瞻二君丰采,益信其然。北人多浑然质朴桀骜,只是少英气;南人多英锐敏慧,但其短处在于难以持久,尤与敝邦之人相类似。此恐非愚一家之私言也。

    蒋 中国种族,皆有一自北而南之过程,经东晋及宋之南渡两大变故,真正之中国人,皆已迁徙而充实至南方,至于北方,则因掺入蒙古人种,早已非纯粹之中国种族矣。

    陈 今晚得聆大教,实为平生之愿。然因有他故,未能罄怀,若后会有期,仍望再作谈聚。君明日起程赴沪否?弟恐贱冗相羁,不能趋前送行也。

    十月五日,天津出发。此次得以于塘沽车站附近直接登上玄海丸轮。火车上邂逅大阪商船会社石原、金岛二氏,叩问其对秦皇岛之意见等。船上遇见土佐之久保义道、大阪朝日麦酒会社之近藤胜太郎及神户运漕店之田中仪太郎三氏,遂有了一路结伴至上海之缘。玄海丸于该日下午驶入大沽湾,终夜装载货物。翌日,即六日晨张帆起航,深夜行至芝罘。听说接续船博爱丸翌日晨即开船,遂和衣而眠,稍稍打了个盹。七日清晨,因换乘,无暇再度上岸,先前之约定,遂皆无从谈起。

    所幸者,船于威海卫停泊三小时,因而得以观察此地之形胜概貌。船循西口而入,碇泊于刘公岛南面背阴处。据云,甲午战争时,清国水雷艇即由西口遁走。沉入海中之定远号,犹有数尺樯头露出水面。北洋水师之旧营务处,丁提督隐遁游息之亭榭等,借助双筒望远镜之力,皆历历可指。日岛炮台、百尺崖所及赵北嘴等旧址,一一尽收眼底。威海卫城墙,笼罩于烟霭间,环翠楼、翠微亭碑虽隐约可见,却已难仔细辨认。丁提督之英魂已召唤不回,我军攻占威海卫之冀图也已归于一时之梦境。如今,但见英国军舰森屈利昂、鲍克屈利亚等数艘,巍然镇守于湾头耳。低回于今昔之间,时当日暮,令人不禁有临风啸歌之慨。

    驶离威海卫。天气甚清丽,航路极平稳。八日一整天即在海上度过。九日清晨,日头从波涛间升起时,船已在长江口。此后一段路,船行甚缓,至午后始抵申江埠头,求宿于东和洋行。

    长江之大,令人惊骇。自江口上溯数十哩,犹未察觉其已进入长江。浊流滔滔,弥漫至云天间,非天津之白河等所可比拟。白河之水,致使海水为之变色者,不过十数哩,至于长江,早在距离江口约二十小时航程之北方,即已见海水变为黄浊,由此可知,江口左右二百余哩海水之混浊,皆系江流所为。

    上海东文学社藤田剑峰、田冈岭云二氏是我旧友,《时事新报》通讯员佐原笃介也提供种种方便。往来结交者,尚有东亚同文会诸氏,及《亚东时报》山根立轩氏。此地会晤之中国人士,则有前翰林院侍读学士、英迈闻名之文芸阁廷式,前山东道御史、去年政变遭黜之宋伯鲁,主持南洋公学翻译之张菊生元济,及速成学堂之叶翰诸氏。与文氏之首次交谈记述如下:

    予 久闻大名,今日突然枉过,喜出望外。我此次游踪,先经京津,在津之时,已见过严、王二君,得闻沪上济济多士,皆精通洋务,若得先生引介,一一历访,则幸甚。

    文 伯乐过所,冀北群空,君之心意,我恐不足以承当。

    予 先生莫非以我所言为桓温问豪杰于王景略,当面错过耶?

    文 君未败于枋头,我非恋栈东晋,何得以此相戏乎?特君至此既已十日,焉得无一二值得交谈之士,奉渎高听?

    予 昨日有邦人某,自武昌返回沪上,谈及谒见张香涛(6)制军之情状,礼数繁重,颇违所闻。敝邦近日,此事简疏,达官贵族之间,但通名刺即可相见,邦人大抵不谙此类繁重礼仪,故彼深以为苦。以此琐事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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