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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不怀一优等之念?只为有了此念,便不免为得失所累,得者未必扬扬自喜,失者不无怏怏觖望。孰知乖合亨屯,总无关系。无论此区区名第,总到鼎甲台司,是自己安身立命处否?若论考试,他何可恃?所恃者文艺。然文艺与时数参半,则文艺并不足恃。若讲到安身立命,则又文艺、时数总无可恃,所恃者植品制行而已。

    诚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有事业成就,鼎甲台司不足为我重,而我为鼎甲台司重;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轻,而我转为布衣韦带重。苟不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无一可观,鼎甲台司不足为我累,而我为鼎甲台司累;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辱,而我乃为布衣韦带辱。

    所以,做了秀才便不得不与考试;既与考试,便不得不工文艺。但工文艺,吾事已毕,其他悉听之天。中举人、进士也得,不中举人、进士也得。能中之才,不可不办;要中之想,不可或存。只为所以取重于乡党朝廷者,亦不在举人、进士,只如做秀才。科、岁考试,也有镇常得遇的,也有文虽工而镇常不遇的:此处正须看破。

    有了贵,便有贱,有了穷,便有达。彼适当其贵者、达者,此适当其穷者、贱者,总属本分。失学行而得科名,犹无所以自处;失科名而并失学行,更将何以自立?故愚紧切为诸生告曰:中的本领要做,不中的本领更要做;做得不中的本领,才做得中的事业!

    与吕德焕

    尚未三伏,而炎热过于伏暑,计文候与贤郎辈俱清安到山。即闻今秋雍中下闱稍费委曲,未审何日起程,念念。

    做学问者,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加功;而验人学问得力与否者,亦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著眼。仆以是观诸同学,殊不满意,盖当以学问见己之过,不当以学问见人之过。即见人之过而贵乎隐藏之,化导之;不当见人之过而惟有介于中怀,非诸口语也。不但见人之过即不见己之过,亦且因人之过而更成己之过,此绝非学问人事。

    吾弟暗然克治,沈毅足多,特不能无勉强之意。然学问未有不自勉强为之者,但须硬著筋骨,如撑上水船,不容退步耳。不然,便恐于勉强中渗漏处多而切实处少也。同学间犯前病者有之。

    计同学不过五六人,不能同心一德,打并精神做向上工夫,乃物我见重若此,何异六七岁小儿,才到书馆,便与同学生交诃共谇,仆所为不宁于寤寐也。望吾弟以为鉴,而并相与有成。因便勒寄。

    与唐履吉

    昨吾弟持诗见过,喜极!正欲一倾胸臆,而值催科之事,意绪不能不为之扰。有怀莫吐,殊怅。昨所见吴兄诗固佳,他作皆妙,不独此也。此兄全学李太白。太白本不易学,然以其才高,往往有神似者。即如昨诗“恍若辞春风,坐我以寒冰”之句,绝俊妙,确是从李诗中得来。

    不肖之意,亦欲吾弟从此入门。何者?天才焕发,莫若太白。不肖观吾弟才甚优裕,特未有以达之耳。昨细叩吾弟所观何家之诗,逡巡不应者再。谦耶?抑实未有所专学耶?然昨见吾弟诸什,不肖亦微疑吾弟有未规摹于古人者。顾独信吾弟之才,以为必有风发泉涌、日华云烂莫可掩过者在,故宜以太白诗导而达之也。

    古人推崇少陵,几为诗家孔、孟。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亦犹学道而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愚独不喜劝人学少陵:学少陵而不得,将流为村学究,黄齑冷饭、饥嗔饱喜之作,最不可也夫。此岂少陵之故?少陵固是登峰造极,亦学者之故耳。惟学者之故,故须量力度分而学之。则愚以为吾弟之所学,宜莫太白若也。然学太白,亦恐有病,盖忧其结束不严。太白乃天然佳丽,岂有天孙贵格、姑射仙姿而病于结束少者?则正以今人之才之美,未必能如太白之才之绝也。

    不肖于唐人,自李、杜而下,独取王右丞,次则孟襄阳。中、晚如许丁卯、韩致尧、韦端己辈,虽皆绝工,然靡靡不足学。温、李、元、白,又是一格。愚独谓明朝人诗确有胜于唐人者,不独在宋、元之上。明朝诗不肖未得多读,然所见而服膺者,则得二人:高太史、何大复,何又贤于高。高、何固难与李、杜齐肩,然唐人中求如两公工力完美者,正绝少也。

    不肖略道大概如此,盖入门可得而言,要归则未敢漫以相期。明朝既有胜于唐人者,安知后来不又有胜于明人耶?但诗之大旨,所谓“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则《三百篇》之所以为经,虽途歌巷唱,亦必有合乎此,不可不知也。他如屈、宋之高文,汉、魏之逸响,此皆水木本源。本源既得,而后及于枝叶波流,始可历观唐、宋以来诸家之诗,以博吾学。

    夫学者以立身励行为本,文其馀也。然《诗》、《书》、六艺,圣门之所不废。因吾弟之有其才,故为道其所以为学如此。《答吴兄》诗昨已成,录往一笑。如有所见,不妨起予。偶有四题并录往,暇间为赋就示我,望望。

    与顾德芳

    仆与吾弟本属世讲,又加以一日之长,情分敦好,亦固其所。而吾弟复至性过人,尽忠且敬,窃尝谓及门中殆罕其匹。方期文行之淬、朝夕之熏陶,仆所以效诚于吾弟者正非一日。而以嘉礼迫迩,匆遽就道,两地迢遥,有怀莫吐,其何能无耿切于中耶?

    所望吾弟刻意精进,无少懈旷:第一专收放心,第二深研义理,第三广藉咨访。能置吾心于学问之事,不随异物而迁,则川鱼泳而云鸟飞,触处文心,动皆理趣。而况署中自有明师良友,虚衷请益,勿护己短,此最吃紧要务。夫如是,则不啻与仆同堂共对,何叹天各一方?而所以仰慰高堂之远念者,又孰过此?祷祝祷祝!至吾弟素性坦率,尚须加意检点,能由圣人“寡尤”、“寡悔”之道,则处己处人两得之矣!至切至切。

    宗伯公《哀江南》诗前略读过,字字出于忠义至性。此宗伯公有韵之语,而不容强以诗篇律之也。其间事实,仆亦多所未谙,恐未敢妄为之说。俟厚夫见付时,当再细读之。家弟辈暨诸同人并叨枉问,俱托鸣谢。

    与柴艺循

    别后想揣摩闱业之中,不废检点身心,慰祝慰祝。云翼气质偏重人也,其病处在此,其有造处亦在此。同学直须以宽量容之,以至情化之。

    去冬吾弟以延致家塾,此中大有衷曲,仆所深悉。馆课倘有疏略,不妨旦暮婉商,或托友传道,当自听从。至若比者吾弟自课令似,云翼即指为“督过于师”。此亦做先生之恒有然者,而云翼特发之太甚耳。仆意:此等事直如飘风之过前,彼此无足介意。而云翼固不能化,窃见吾弟亦未能无耿耿于怀。仆到馆,苦相悬注,故特驰札,冀吾弟之释然焉。

    夫朋友之谊,犹兄弟也。兄弟聚处一生,若必无言语之不相投,事为之不相协,则必其皆圣贤也。不然,则安能保无纤芥之嫌也?然且和乐于一生者,直以为此非他人兄弟也。兄弟为重,则当此纤芥之嫌,置之而已耳,忘之而已耳。朋友虽以义合,然亦我所必不能无者也。苟非吾友,即勿与交;既与之交,则朋友为重。岂无言语之不相谋,岂无事为之不相协?然吾之所藉于友者大,而吾之所当效于友者多,又岂区区纤芥之嫌所得而间夺其情哉?

    有过不妨面相箴规、面相消解,一消解而欢好无损矣,一箴规而欢好弥笃矣。此之谓道义,此之谓学问。若其事真不逾纤芥之微,而排叠方寸几如丘岳,欲置不能,欲忘更不能,正不知方寸之所不能置、所不能忘者,私欲耶?道义耶?而向所研穷讲究学问以为功者,又安在也?幸察。

    与陈钦念书

    承教,制义细为评校。才情英越,直不肯一字犹人,此艺苑之难事,而文坛之所群为慑伏者也。但蹈常袭故固不足多,尚异矜奇亦非所贵。黄山谷云:“好奇亦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陈龙川云:“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二公皆非肯蹈常袭故者,然其言如是,则文章之不以奇胜而以理胜也,审矣。

    欲明夫理,莫如看书。载籍者,文章之根本;文章者,载籍之英华。凡天下之理,皆由书而得;天下之文,皆由书而发。而况制义之于六经四子书,又一字一句莫能逾其范围脉络者乎?

    看书之法,莫若切问近思。所谓切近者,非粗浅之谓也。从吾之分量,以为切近,分量进一分,切近亦进一分。今日有今日之切近,明日有明日之切近,即至心无不通,理无不明,亦从层次切近功夫以造乎其极也。而切近之道,莫若先儒所示:虚心涵泳,反己体察。

    古今读书者之通病:书之章句,口未及下;吾之意见,胸已横据。是不以我读古人之书,而抑古人之书以从我。不惟书是书,读者是读者,毫无长进;更且书以是而益晦,我以是而益妄。故须使心若太虚,沉潜绎,吾之意见,分毫不生。则古人之义理将不求而自见,而犹恐所得未实,更审之于设身处地之际,验之于日用行事之间。夫如是,又何虑之不切、何理之不近?君子学以致其道,正谓此也。循此之法,即造于圣贤之域不难,而况发为文章乎?其业高士流、名满当世,可而俟也。

    过叨下问,谬陈所见,想辱财择。

    辞诸子听讲

    用纯讲学之举,诚有感于世道之陵夷、人伦之荒坏、士品之颓污、学术之晦盲,而又迫于诸君之意,因欲以塞河填海故智,于狂澜日下之势,与诸君共挽回于万一。无如德薄志高,智小谋大,仅以言教,不以身教。身教者诚,言教者伪。

    《中庸》成己成物,只一“诚”字统括。所谓诚者,非但空怀志念而已,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方始是成己成物。予于方寸之际,梦觉之时,返观内照,果能做得圣贤学问万一否?果能行得圣贤道理万一否?良知难昧,几欲愧死!如此而妄居皋比,宣说书旨,其不昧于圣贤大义者几何?而犹冀孚于同学,偕之斯道,是犹非磁而求取针,以莛而求鸣钟,求之愈劳,得之愈难:多见其不知量也。

    自今与诸君辞,不敢复讲。诸君但念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今之所谓“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个“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个“苟且”二字,行而习之,莫知其尤。以是为日用常行,纵便收定勒,不更随逐波流,亦只成就得卑鄙、苟且,更无出头日子。故须勘破而今魔障,跳出而今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庶几不难。

    总须人我之见挨去得一分,便于己物之成挨进得一分,此是至切要诀。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敬拜下风,何必区区鹦鹉之言之听哉?勉之,勉之!

    许致远诗文序

    予授经太湖东山者半载,而未尝怀一刺、访一友。意其中必有蹈道立德与夫博学好古善文之士,而其名未之彰者,予独不得见也;又自以埋迹于此,不使人知我名氏、识吾面目为幸,则宁寡闻见、受固陋之讥,坚不一出。

    已而有客偕介来见,再拜就宾位,道其姓字,曰许子致远。其容然,若不安于席;其言呐呐然,若不出于口。予逆而许之,曰:“是盖有诸内者!”旋出其诗文请评,复自道不足于学,甚勤恳。及既退,而予读其诗,则萧森沉郁,得陶、杜之流风;其文有轨度,仿佛柳州、栾城,好为外篇小品,然悉归于雅正。大要不务雕缋,一以写其忧时悯世、感旧怀人、冤不得伸之情。予不禁击节赏之,曰:“是予所谓其人欤?是予所谓其人欤!”

    夫天下之至大者,道而已矣。道之为体,天地且不克尽,而况人之所能?凡夫事业、文章,皆不足与道度广而长也。故知道,则虽所挟者大而不争;不知道,则虽所挟者小而辄妄。今人稍能驰骋笔墨,即自盈溢,谓可盖世;而有如致远之学,博于物,洽于闻,其所著作亦类能驱驾古人,宜何如傲物肆志?然而逡巡却避,不让循墙伛偻之恭。予是以叹其必有得于学也。

    惟其学而有得,故诗之为用,不外乎伦纪民物;而又以遭时不偶,宁埋没于湖山之壤、鱼鸟之俦,而不以其才为世用。致远之言曰:“诗文之作,必本之识而达乎气。识不精,则其言浮;气不充,则其言薄。”是语也,非学道之君子其孰知之?

    予闻山之中有郑薇令先生者,今殁矣,道甚高,致远之兄也。致远育于许,故不复郑氏;家学之承传,予固可挹而取焉。而修道好德,不仅诗文之雅尚者,抑必更有其人。予虽不及觏,止冀熟闻之,尝往来于意中,则犹之与晤言。致远其无惜一二为我告之也。

    书许致远词后

    文欲其条鬯,诗欲其浑成,而填词不然,全以转换为工。直须层层转换,句句转换,字字转换,乃见能事。故其为道,宁曲无直,宁陡无平,宁无钝,宁新无腐,宁圆无方;然又曲而不拗,陡而不险,而不削,新而不生,圆而不滑。少年尝寝食流连于古之作者,而窥其所为阃奥,窃以为大约如是。

    虽诗、文未尝不贵转换,而转换在浑成、条鬯之中。惟填词则于转换之妙,而自见其条鬯、浑成。是以含洁雅于绚丽,寓竿眠于突兀。一篇之中,自众美之毕具也。

    莫厘山人诸词,坦襟旷致,千人共见。其品在稼轩、放翁间。愚所言者,犹之人世蚕缫,何当天孙机杼。特过辱挹,因自摅其臆见,以质之明者,而冀其不谬云尔。

    顾亭林先生集序

    天以五行生万物,地以五岳奠万方,圣人以五经教万世,其功同也。盖圣人禀五行之秀,钟五岳之灵,故能于天地之心无所不体,天地之用无所不达,而以其五经辅成天地生之、奠之之功。然圣人之得志于时者,类皆敷五教以为治;其作为五经以维五教,又皆圣人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故后之君子,抱道秉义,无所施于世,不得已而立说著书,以垂后者,要皆不越乎五经之范围。然或得其“温柔敦厚”,或得其“疏通知远”,或得其“洁净精微”,或得其“恭俭庄敬”,或得其“属辞比事”:正所谓圣人之道大而博,学者不能遍观尽识,而皆得其性之所近而已。

    吾乡亭林顾先生,以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之学,而履天圮地裂、国破家倾、流离奔走、靡有宁宇之遇。然其遇固极时数之奇穷,其学则极古今所大备。盖遇不足挫其所学,学适以惬其所遇。故其轨辙之至,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风靡景附。而网罗之所获,讲论之所发,投报之所言,辑而为书,散而为文,盖不啻千百卷。顾好之者往往争相传诵,争相乞假,以故多所放失。晚乃殁于山右,其子衍生仅于羁旅之中、倥偬之际,收拾百一,囊而奉之。先生之从弟岩、犹子洪慎,扶丧南返,又稍稍搜访,乃以示予,而委予为序。

    予谢之曰:先生一生,游历几遍天下,所交魁人杰士亦几遍天下,而犹未有序之者。予何人,敢赞一辞?乃强之再四,因受读。卒业而叹先生之学赡矣!先生之文伟矣!其砥砺末俗之浇讹,则得之《诗》者多;辨论国家之治体,则得之《书》者多;穷析义理之精深,则得之《易》者多;是是非非不容偏假,则得之《春秋》者多;事事物物不苟凌杂,则得之《礼经》者多。

    然此犹分别义类而言也,若其沉浸乎百籍,贯穿乎百代,则所为千百卷者,亦何篇何章非《诗》、《书》、《易》、《礼》、《春秋》之意趣洋溢于笔墨之间?盖自圣门“文学”为科,而说者谓著之词章者为文,博其探索者为学。窃以为秦汉以来,如先生之文者有矣,未有能如先生之学者也;然苟未有能如先生之学,则虽谓未有能如先生之文可也。

    若夫先生时与道左,用无可显,因以其岁月驰驱齐、鲁、燕、赵、秦、晋之邦,江山云物,陶冶胸襟,而一写于著述,如昌黎谓子厚穷不极,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虽使子厚为将相于一时,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如马宾王谓司马子长,南浮江淮,北过大梁,西使巴蜀,东适乎夫子之乡,而睹车服礼器之盛,故其文纵横出没,万变无穷。此皆仅与文章家较彼此之短长,非所以论先生。

    先生之学,后世苟有能用之者,虽以之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而翼五经以达天地之用,何多让焉?何多让焉!

    先室陶氏事略

    先室陶氏,名端,仁节先生讳琰之女也。先生与先妣异母兄,与用纯故甥舅。先室自幼爱于先生,用纯亦自幼邀先生秀杰之目,欲定婚。先考妣知先生意,遂娶为用纯室。

    自来嫔后,即遭世故,先考见背,骨肉荡析。脱身兵火之中,备极流离艰苦。及收拾残生,复就安理,则箸头几脚靡有遗者。白手营家,日不暇给,每当灯残月落时,犹闻纬车剪刀声不辍。

    先妣性严,晚岁尤多病。先室能先意承迎,不受督过。用纯脯所入,未足供甘旨,辄倾女工以继。而自茹素,以为先妣祈寿。迨先妣殁,又终三年丧,不食肉者前后垂二十年。先考在日,女之嫁者二,子之婚者止用纯。自下诸弟妹,皆先妣辛苦婚嫁,亦皆先室殚力佐助。处家务,持大体,不听仆御之言。以故诸姑妯娌,合宅而居者四十馀年,欢睦如一人,曾无片言交恶。知者皆相叹异,以为人伦难事。

    嗣子导诚之抚育也,方六岁,亡弟疾革,执予手曰:“此子以累长兄嫂。”先室即携之同卧起,养之教之成立之,只以不负亡弟临殁一语,未尝有意以为己子。今迫于大宗不可无人,奉三党命,定为冢嗣,非初意也。此予三十年来衷悃所未以告人者,而惟先室知之。

    亲戚往来,虽菲于财,皆有礼,意相周洽。有无、缓急,即不复系怀、屑屑计偿。予寡四方交,间有嘉客,喜留信宿。饮食供设,予坐于外不置问,已而皆办,又不少形窘诎之色。御下以恤其勤苦而收其畏慑,故服之者皆出于诚悦。事无大小,裁断悉得其要。虽壶赐予,不苟焉以丰啬。

    又尝语予曰:“贫家作事,全贵预图。”故凡遇急需,予方袖手筹画,而先室率已粗就。其为予一生内政之助如此,卒以此积劳伤脾。早岁便苦呕逆,予不能博求医药,致成宿疾。今年六十初度,年已老,善已著。亲朋交相惠好,欲来觞祝。先室复固辞不受,谓:“安敢以凉德之齿重辱亲长?”而孰意其今年之既亡也!

    人谓中年丧配为不幸,予独以老年丧配,倍觉伤怀。盖得其内助之力既久,则追念益自不胜耳。又况予终身穷约,曾不得使其少一舒怀,先室顾处之泊然。予虽无靖节之贤,而先室殆有翟夫人风。其为仁节先生之女、先节孝之子妇,庶几无愧!特自兹以往,内失所倚,恐未必非门祚之系,则予所为深悼焉者也。

    陆鸠峰诗序

    乙丑秋暮,鸠峰陆先生投所著诗二卷,令作题辞。受读,殆忘寝食,惟恐卷之或竟。大要先生之诗,不荡绳检,不蹈畦封。其才甚富,而不列锦铺绣;其气甚高,而不轻世肆志:是固得《风》、《骚》之遗者与?

    予因读先生诗,窃举夙昔所与友朋论诗者,以质先生:性情,诗之本也;格律,诗之末也。尝怪今人舍性情而尚格律,每见一诗,必先位置为何代之格律。其近今与,则斥之;其三唐与,则称之:究徒得其貌似,而实近今之非近今,三唐之非三唐。性情者,诗人之格律也。舍性情而言格律,则无格律矣,且无诗矣!世以人成,人以性立。性发乎情,而有哀、乐;人值乎世,而有常、变。凡其为诗,皆哀、乐、常、变所彰,而格律行乎其中。如仅格律而已,恐圣人删《诗》不若是浅。且《风》、《雅》各有正、变,是即格律之不可概论。

    臆见若此,未知先生其许之否。若夫先生之学,宜受世知;而其诗为不得志于时之音,读者当自得之,无俟予赘言也。

    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

    世未有可望而不可即者,而云也则然;世未有可亲而不可见者,而风也则然。今夫云之为物,或轻而舒卷太清,或凝而雨遍天下。其高也,薄乎日月而往来泰华之巅;其卑也,湖海之蒸腾而郊野之磅礴扶舆: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望而不可即者,千古如斯也。若夫风之为物,静则青未起,动则震荡山谷,万窍怒号;远则周行乎六合之内,而近不离乎襟袖: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亲不可见者,千古如斯也。故麒麟凤鸟非不称瑞,而必择时见焉;幽兰秀草非不信芳,而必择地产焉。惟夫二物者,不择时地,日在人间,而卒非时地之所得而方体,超遥尘滓、逾迈霄壤间。

    尝以是慨想夫人之为人,其有能与之等者乎?则予未之遇也。盖士君子生于世,时与地皆非吾所能为,不幸而处时、地之所难,必欲遵海而处、买山而隐,曰:“吾以遁世,吾以避地。”则究何时之可遁、何地之可避?故与其托为时、地之避而无一用于天下,孰若靡所择乎时、地而又超乎时、地之为善隐也。

    予往者得交王不庵先生,窃以为其人殆不多见。盖先生之学不必《诗》、《书》、《易》、《礼》之有专家,其才不必户口、财赋、水利、甲兵与夫阴阳、医药之有专长,而其为用不必教授生徒、发蒙启聩及其方术所济、轻财急难之有专功;即其身所往来,亦不必黄山之为故乡而吴、越、江、淮之有定居。世之人习闻其名,而未易觏其光仪也;习与之处,而莫能窥其蕴藏也:与人甚近,又未尝不与人甚远。则予向所慨想为可望不可即、可亲不可见者,先生之谓欤?

    故于先生六十而为是说以寿,先生其以予言为得一当于心焉否?若徒曰:“士君子穷为孤云之无依,达为蛟龙之云雨;穷以风起乎百世,达以风行而草从。”则恐犹未能尽先生也欤!

    书醇叔《日记》

    淡然无欲乃能嶷然有守、浩然有为,此理子固谙之熟矣。但以愚观,子不难于有守、有为,而难于无欲。所谓淡然无欲者,非仅如财利声色————欲之大者能自扫除而已。凡夫肢体所接、耳目所御,虽甚纤微外物,总不见其可欲,才是淡然。何者?此纵纤微而一为所动,即是欲根未断,即非虚明本体,即不能无阂于志节事功之磊落光明。

    且此纤微者何自而来,要非财不办,而其可欲亦犹夫声色之悦耳目。于此未之洒落,则又安得声色财利毫无系吝哉?今观《日记》中,虽严辨于欲之大端,而或动色于居处服玩之间。先儒云:“人于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自家一个身心却已先不好了。”正谓身之得其可欲,不觉心之已失其可恶也。

    又诸葛公云:“非澹泊无以明志。”居处服玩之移情,要未可谓澹泊也。即不当为公孙布被之诈,然李文靖之栏敝不葺,司马文正之“衣取蔽寒、食取充腹”,其风可尚,其意可思。醇叔当不河汉斯言,故并书往。

    致徐俟斋之二

    童子归乃拜手削,自后又复通问末由,能不依依?敝主人席献臣兄,欲为其先刻求大序,弟已婉辞。然伊念转笃,请托转勤,不得不更一白于左右。虽其父子俱尝策名当世,若难希附下风万一。然弟向未与交,未审其梗概,今以授经为宾主,而后知其父子之为人,洵有不可及也。

    献臣之尊人已见于其所辑《畜德录》及拙序,然此犹得之著述与所传闻。及晨夕与献臣俱,亲睹其事亲、治家、接物、应事,而后知其醇谨谦和,实由尊人之身教者深,非独其天性然也。以弟六十年中所见,如此家风,如此品概,诚罕有其匹。且其书皆尊前言往行以训来兹,初非《剧秦美新》之比。使许献臣晋谒而假之华衮,以重慰其表扬先烈之孝思、景仰有道之悃诚,亦可谓无负名德。

    区区世荣,不过其雪中鸿爪,特以持门户;且往往穷年累岁,不一入州府。昔人身在朝宁而心超尘者,犹谓之吏隐;今特名挂仕籍而身老江湖,直可谓之隐吏。迹其行义之高,愚以为比于世之号为栖隐而实趋膻逐腐之不遑者,奚啻相去倍蓰。未可以其纤尘微翳,而遂摈而不录也。若称谓之间,则但举姓氏或别号,原不必具官爵。

    此而不惮假重,亦君子与善成美之大端,故敢代布其祷求。傥邀俞允,献臣兄即当斋沐具书币,匍匐踵门以请。兹者竦候台命,伏祈垂照,不宣。

    许希侠先生墓志铭

    常熟许希侠先生尝著《三仁论》,其略曰:“子称‘殷有三仁’,盖深叹殷周之际杀身成仁者之鲜也!三仁者,伯夷、叔齐、比干也。夷、齐求仁得仁,子已言之。至是而以比干之死,谓与夷、齐之死同其仁也。其以微、箕为言者,正以去者、奴者不若谏而死者之千载犹生。使谓微、箕与比干列,则后世大臣或全躯苟活,或奉表劝进,皆可为仁,非先圣所以训世已。微子抱祭器归周,可以谓智,不可谓仁;箕子始被囚,既陈《洪范》,入朝鲜,可以谓义,不可谓仁。若杀身成仁之比干,惟扣马而谏、不食周粟之夷、齐可并论而无愧。世即咎斯言为无征,予则愿从夷、齐于首阳之下。”是论也,作于乙酉七月,则可以知先生之不复求生矣!

    先是甲申三月,先生痛北都之变,悲歌当泣,赋诗十章。巡抚都御史祁忠敏公见而叹曰:“许生真国士!先帝求贤若渴,惜吾按吴日,未即荐为国用,俾早有树立。吾负许生,即负国也!”及是岁,留都失守。七月之朔,先生泣祭先祠,戒诸子以“读书淬志,艺术、方外皆可为也,必无堕我先烈!”

    居数日,城陷,竞强先生剃发,遂作是论,令义士陈龙威间道上山阴大司马张公。时奸民乘乱,所在焚掠。先生以嫂婴难,奔救于乡。贼见先生全发,遂执之,欲徼功于守帅。先生瞑目大骂,遂被害。张公遣使驰书至,以监国命,授先生兵部职方司主事,则先生已死。公闻之,拊几叹曰:“嗟哉,许生以全发死,可谓不辱君父矣!”

    后三十五年,与配陶氏合葬于县之斜桥祖墓;又六年,子本黄以释氏著德莅锡昆山,来乞予铭,且曰:“吾父墓石昔欲一巨公为之文,请命吾母。吾母怒不许,盖需其人有年矣!今以乞君,君必勿辞许,则吾先人皆安于地下。”乃不获谢而按其状,以详其世系、行实。

    先生讳士俭,字季约,别字希侠,宫詹石门先生之弟也。先生耕读有隐行,父,封翰林院侍讲,学通文武,教子有法。宫詹虽官禁近,先生自以其文行受当世知,为诸生,举明经。少倜傥好大节,朔望必拜于先师,跪读《孝经》,即旅次不废。尤好《易》,深探程、朱奥义。所与契洽 ,皆当世之名德伟望。有先达为先生世好,或讽执弟子礼,先生正色曰:“吾受先人命,师西溪缪先生,师蓼洲周先生,又安知其他?”先达者,即陶孺人所不许其铭者也。

    其居之西偏,为二黄书屋,则素与江上黄介子、城黄陶庵二先生读书谈道处。以故志节日益峻,而才亦益裕。宫詹卒于京邸,子琪有隽才,为蜚语所中,祸且不测。先生闻之,二子病不顾,疾走都下,解其事,奉宫詹丧以归。其平生趋义若,类如此。不幸国步之倾,先生矢以身殉,年仅四十有四。所著有《易纬》若干卷。世皆以“侠”目先生,乃考其经传之学、忠孝之行,盖非徒侠而已。

    先生后孺人生一岁,孺人后先生殁二十二岁。子二,长瑶,隐于医;次琬,即本黄,学于释,皆从先生命。本黄,释氏名也,披缁非儒者事,要其所以然者,先生不剃发而死,琬又安能剃发而生?从释则庶几剃发而可无愧先生之死欤?铭曰:

    读书求友尚名节,耻蹈厌厌泉下辙。

    惜遭天路早颠蹶,但得死所勇咆勃。

    虞山片地藏其骨,晶光犹吐千年血。

    能使山川产灵物,后之吊者拜荒碣。

    一坯一草无毁折,试念先生颠上发。

    徐子威六十寿序

    予与子威交,盖四十年矣。谓之亲,则不可为亲也;谓之疏,则不可为疏也。未尝无故而往来聚处,未尝片语嘲谑杂于笑言,未尝数数酒食会好相征逐。里几于相望,而恒邈若数十百里,是不可谓亲也。然事之当若何言者,子威谓予必如是言也,已而果如是言;事之当若何为者,予谓子威必如是其为也,已而果如是为。不相要约而隐若有咨诹之契,不相援附而隐若有凭籍之力,心期倡和,常犹合并,是不可谓疏也。意古所谓君子之交“淡以成”者,其道固如斯乎?

    夫论交于今日,难矣!交之有道,由于行之克敦;行之克敦,由于耻之能立。耻立而后可以言行,行修而后可以言交。圣门之论士也,曰:行己有耻,不辱使命;曰:称孝称悌;曰言信行果。孝悌,行己之大节也;言行,亦行己之大闲也。孝悌、信果未足以尽有耻之道,而砥砺廉耻者未有不孝悌、信果。然则孝悌、信果正所以观士之有耻者也,而圣门论士又即其所以论交者欤?孝悌、信果,必与有耻不辱者游;而有耻不辱,又岂曰此其出吾次者而不与合志同方也。舍是,则非士之所以为士,即非友之所以为友。故曰:论交,今日之难也。

    子威于一切门庭角立、声华驰骛、怀刺望尘、游谈聚议炫鬻之事,概屏弗近。即其群从名位震曜当世,而亦素履自得,退老诸生。其所务者,门内之行之醇备被服,造次之不违谨信而已。推而宗亲忧患之恤,必以诚感;邑里民生征求之困,先事以图。而复不尸名,不任功。广几木榻,终年穷经好古,以造其子弟。窥其户,求其人,类不可得见也。是非屹然植己、以耻为防者,其孰能之?而岂仅为一乡一国之士欤?

    予也菰芦匿影,寡当世交。子威生同里,又托通门之好,得早定交,以迄于今,年皆六十。而子威先予一岁固却觞祝,此其不好纷华之襟期固然。顾惟一二知交既不以筐篚壶餐为礼,并废其文辞,又何以为同心之言也。于是敷文叶丈首作歌诗,予亦不揣浅弊,继寿以序。然初不敢为扬厉之言,以重失子威之意,特叙夙昔交情,使复世知予与子威之所以交者,其道固如是也;抑使后之投契定分者,或亦有取乎此也,则未始非寿子威于未有艾也欤。

    祭叶二泉文

    呜呼!君之年少予二岁,而中表行辈则尊者也。虽属尊者而年比肩随,故与君幼同师学,稍长而各随其父兄同患难,及老而同往来游处悲愉之事者,逮五十年。其交好也,不以戚属,而以友情。不幸而君今殁矣,不二十日三临君丧,哭之辄恸。予素寡泪,于君不自知泪之何从。其致哀也,亦不以戚属,而以友情。盖君没而遐迩疏戚哀之者众,予特于其中一人焉耳。然哭者虽众,而所以哭之要或一二端。其一二端者,皆予之所同也。予虽一人,而所以哭之非特一二端。其非特一二端者,又予之所独也。

    君文章峭厉,诗词赡雅,挥洒毫素,龙蛇飞走。古人畏其凌轹,当代奉为宗工。自君没而文采风流倏与俱往焉,可哀也。

    往昔金石之刻,秘异之书,珍奇之玩,睹闻苟接,不惮重购远搜,期于必致。自君没而博物好古罕其俦焉,可哀也。

    意气倜傥,与世之贤豪冠盖争相投分,履倒辖投,殆无旷日。自君没而缟定交者徙倚而寥落焉,良可哀也。

    周急济乏,类为族属倡,而穷交故好辄复经纪其敛葬、婚娶其子弟。自君没而亲朋倚庇待泽者皆望闾而返焉,又可哀也。

    邑里备荒赈饥之役,水利财赋之事,靡不悉心筹画,忘劳任怨。自君没而桑梓绸缪之交谁与共焉,更可哀也。

    君又少腾才誉,数踏闱门不利,及登荐剡、膺征命,又卒报罢。方慨有文憎命达,而复赍志不禄。即达士大观,要亦深可哀也。

    然是数者,皆人之所同哀。而予于君之所哀者,则自予早岁沦废以来,沉忧积中,君固旷爽,又雅乐与骚人怨士友,以予交自羁贯,结契尤深。君傍文庄故第,踵水部馀业,开池馆,治磴。花月之辰,觞咏之会,辄招致予。以宣导其志气,披豁其愠,销沉岁月,不知老至。今而后小有堂前、春及轩下,复何忍忆旧欢、追往事?岂不哀哉!

    君施于予者良殷,予效于君者蔑如。友朋之节,忠告为重。君即惟义是谋,而予自顾生平,切切焉抒其胸膈、布其恳款,曾几何事?是不可谓无负于君也。今虽欲冀荛之采,而又何从,岂不哀哉!

    太夫人春秋高,都佥君既以禄养,君复板舆娱侍。去年举八十觞,属予为文寿者数四。适遭妇丧,迁延未应。今君迫于大化,奄违膝下,其含痛重泉者必深。而予曾不得以是慰其万一,岂不哀哉!

    君止一子汝济,早从予游。君在而且以力学砥行委责于予,君没而予又将谁委?汝济性醇谨,顾年少,予又老,未揆得底学之成、行之立,以不孤君委焉否,能不哀哉!

    人所同哀者予悉兼之,予所独哀者莫或分之,而得谓予三临君丧不知泪溢为过情哉?君之殡在小有西偏,予既奠君于此,今又为文以致其哀思。酒之薄,君所素;言之不文,君所素谙:独不复得君一举卮、一寓目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听松图》后记

    图中听松者凡十人。率二人坐立为耦,两手踞地按膝,若有所思者,万贞一言;展卷陈笔墨,若苦吟垂就,挥毫有待者,桐城钱饮光澄之也。叶九来奕苞,以子从,倚石指画,使执经问于先生;先生手执如意,危坐而讲论者,朱致一用纯也。又其左二人为张汉章雯、茅康友蕃,谈禅并坐。又其左前后行者,万季野斯同、徐季重开任。季野遇断崖,迷失路,指问季重所欲之者而后进。荫竹林深处,陈列酒果,盘狼戾,一人斟酒挽臂强饮,一人摇手固辞、酣笑为欢者,陈躬一觉先、叶敷文方蔚也。

    此十人者所遇不同,要皆嵚崎恬荡放废之士。而九来构半茧园,以自著书悦性。峦嶂多植长松,时时邀此数人听松涛其下,飞觞赋诗。松无大夫之爵命,人不宰相于山中,相与忘形共适,不异餐芝洗耳,致足乐也。

    九来恐后者之无传,令汉来冯君作图像之,而属用纯为记,逡巡未逮。后见南昌彭躬庵士望已有《记》,意可不复作。无何而汉章最先没,次康友,次季野,躬一且以病废。昨岁首春,而九来复奄弃矣。俯仰今昔,不胜存亡之感。而风清月白,松声之谡谡如故,其益不能为怀也。叶生汝济复请题,因继躬庵于邑作《后记》。亦见予于九来,既以半茧为西州,足迹不忍辄过,而聊以是为墓剑之挂云尔。

    二万宁波人,康友青浦人,馀皆昆山人;汝济即问业于用纯,九来子也。丁卯四月记。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

    西庄先生,昔与先节孝素友善,而尤与先舅氏仁节先生数相往来,以居相近也。

    用纯少时,亦于先舅氏斋尝遇先生,布袍皂帽,苍颜修髯。终日凝坐,谈论曾无疾言愠色;即甚喜,亦不至噱。触物感兴,动成诗章,出入陶、白,怡然自得。雅好画梅,求者辄与不吝。又善鼓琴,瓶无储粟,囊无完褐,当其困乏,即一抚弦命操,以谢妻子而已。

    西庄,其别业,在吴淞江西。荒畦数亩中,仅老屋三楹,环以广池,几与世隔。用纯尝一过之,先生已不复居,正不胜“所谓伊人”“在水中央”之慕也。康节诗云:“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先生之酒,多不过东坡三蕉叶,然亦非所不乐,故于康节四者有其三。顾独晚丁世乱,而不得遭中和之天,是则先生之不幸也。

    近叶征君奕苞修辑邑志,用纯令为先生作传,列之《隐逸》。盖先生为邑诸生,早弃去,故于斯世尤不见有去就之节,良可尚已,而不知征君果为立传与否。先生姓陈氏,名兰征,字猗之,号西庄,昆山菉葭镇人。丁卯十月,其孙某请题画梅,因附识之;亦以见吾生犹及睹先生长者之风,盖不胜今昔之感云。

    游西金山小记

    余欲游西金山,朝宗放棹,并邀兰石、绳武、观三、德焕、诚儿偕行。观三、德焕欲访次程、灵昭,余因并过次程许。留饭过,从季子祠步至西金山,朝宗已携酒馔以待。

    其地有石磴参差,延袤不下数百武,俯瞰太湖。使在灵岩、虎阜之间,岂容淹晦于丛蒿荒壤若此也?相与拂苔坐少顷,分席把酒。山衔落日,水泛明霞,渔帆远近,烟岚出没,观湖胜致,不胜赏心。

    已而冥色催归于波际,莺声送客于林端。同游各别,余与兰石诸君仍鼓而返。平湖如掌,繁星满空,醉者高谈,醒者静听,而不觉舟已次岸矣。

    游西洞庭山记

    古今来赏叹西洞庭山者不容口。予在东山五载,相距不半日程,独未褰裳一往。每逢人问:“曾游西山否?”对曰:“未也。”则面若欲然。

    戊辰之岁十月四日癸卯,朝宗席生为予具舟舆、集宾从,先期装。候晨将发而箕毕作,好似故抑游兴之勇,而又不欲于快游之际来败人意也。五更风雨交作,越宿乃放棹。同游者赵子伟、席素民二翁,许既受、吴楚山二君,朝宗及予子导诚,凡七人。而朝宗之伯氏献臣,以适忧采薪不与。

    初次镇下,步上洞山,市民舍,栉比而居。从檐隙林端,瞥见奇峰乱石,蜂攒猬簇,便已诧为异观。及至林屋,有王文恪公“第九洞天”、赵凡夫山人“左神虚幽之天”题于石。洞口可舒顶,踵不数武,便须俯身帖地而入。予怅不能,与子伟、素民登其巅;既受、朝宗、导诚则挈二三从者,短衣蒯屦,秉烛求道,达“隔凡”,意甚勇之。予方披冒枳棘,从石丛中奋步。楚山亦自后至,携予手行。其石千形万状,莫可拟肖。子伟指示其尤胜者为曲岩,欹整参错,俯仰迭承,削立千寻,横穿百道。范文穆公记其来游月日,想见为昔贤赏心处。

    复别从石丛中步下,有题为“伏象岩”者,书法遒健,惜忘其名。闻昔有杜氏构园于此,二石绝似大象,此当是也。复有大字刻石曰“玩花台”,想亦其园中物。及既下,则见游于洞者。中皆泥淖,少入胸背,并已沾,且便眩瞀,遂出。从人或扑取洞中蝙蝠,此时所入较深。王凤洲司马谓林屋不能强入轻趋,少年亦罕至隔凡。其信然已!

    后予以问东山故人金君平仲,平仲故尝抵隔凡者。其言曰:“由洞口石屋深二十尺许,为穴;由穴口再伛偻行,再得石屋,初约行四五丈,继减十之五,屋视洞口差小。悬石乳,扣之声如钟,故名石钟。旁为石鼓。又伛偻行,如洞口入穴尺数,有石床可坐。其右石屋,石皆斜倚,此不可入,蝙蝠窟焉;左一xiao穴,侧肩可进,又如洞口入穴之数,得小石室,曲身稍立。其侧石柱长仅二尺,半丽于石、莹洁如玉者四。前即隔凡之窦,窦径三尺有奇,中拒以柱,石质同前四柱,圆腻如人工所琢,上书‘隔凡’,是相传为‘金庭’、‘玉柱’也。”平仲之道洞中景物如是。

    然予考诸记载,亦间有入隔凡者,言人人殊。盖黝暗之境,所见恍惚,自不能以一概。而灵威丈人之事,则益荒杳不可稽矣。予七人分游于洞之内外,而游外者所得甚多,游内者困而后反,以是知探索幽异不如求诸可见。然天以虚而负地,地以虚而负山水,华岳河海,不重不泄,斯洞盖足征之。

    乃共循麓而东,为丙洞,为谷洞,顷所入为雨洞,是为“林屋三门”。中悉相通,丙洞隘不容人,其上丹嶂插云,文恪题曰“伟观”。谷宽深可步,磨崖刻无碍居士《记》。居士,宋尚书李弥大也,退老于此。再东即无碍庵,少坐。将暝,寓宿神景观,宋改“灵”。

    翌日乙巳,将游包山寺。饭未熟,羽客吴函谷延入其圃,观天禧间敕赐“灵观”额,碑文字体与昨伏象岩绝类。已而登舆,问途入寺。夹道梅林迤逦,因忆梅花盛时景色。既至,松长五里,岩分一径,皮、陆之咏,洵不虚传。寺已废复兴,金碧烂然。居方丈者曰柯庵,楚人,辞致爽悦。见其所书,运腕亦雅。导登大悲阁,山光供牖,不知即是当年空翠阁否,惜失问之。寺后有金刚坛,请其侍者导往。石势错落眩目,侍者谓昔慈寿禅师诵经坛上,四金刚辄左右立,故名此。其事孰知有无?然正东坡所谓“不妨妄听之”也。又谓此亦观梅胜地,初春万木未叶,一望十馀里,梅花下接平湖,波光花色,如白云千里,令予跃跃动包山看梅之想。

    出寺,欲访毛公坛。素民曰:“吾尝往,一片荒榛,无用纡辔为也。”予坚意去,至则所谓丹台、丹井安在?二新冢、一破,土人谓即故址,因顾素民惘然。然今昔存亡之感,正当勿失凭吊,如是类者,何可胜数!窃怪今世竞好神仙,何独于此莫顾而问,是又不可解也。

    自坛而东五六里,为橘香庵,是同岑和上选胜卓锡之所。同公嘉兴人,项襄毅公后,向与俟斋徐孝廉善,予亦雅闻风概。比知应故乡请,去主楞严寺,然访其庐,如见其人。踵门果不遇,其徒昙瑞居守。松竹环绕,柿栗参列,萧森数楹,居然有崇堂复殿之规。素民曰:“即此便见同公干局超人。”布席竹阴之下,少饮。且令昙上人造饼充馔。

    自庵而上为福源寺,殿前俗名罗汉松者,伟干合抱,盘囷甚古。其阁杰然,开窗延伫,三面峻岭皆鹄峙,亦观山胜地。时已晡刻,度尚可达石公。亟返灵别羽客,沿流鼓。从目所之,少陵“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直为此写照。

    既泊,寻信宿所,子伟谓:“无如石公庵。”七人联袂容与,在丹苞朱实中行,觉竟体皆挟霜果香色。过归云洞,稍憩,未入庵。坐磐石,观落照。进而燃烛禅院,啜瓯茗,命儿子抚琴一曲,颇解倦思。晚酌毕,复出庵,看新月西沉,澄湖万顷,波光煜爚。当日之落,直是紫磨金世界;及月之落,又如身置碧琉璃内。世即果有空王仙子,断绝尘凡,对此当亦爱不胜情。良久乃就寝。是日下包山寺,无从寻访陆叔平先生遗迹尚有存否,亦一怅事。

    丙午,不待早餐即东游夕光洞。又东为云梯,严天池太守题;稍北为联云嶂,王少傅题,皆敞逾列屋、巍比浮图。自奇章之嗜、艮岳之采以来,世之园林台馆罗致而鼎峙者,皆是山之石。舟输舆载,谁悉几何?然不知者则直诧为巨灵擘就,其知之者则疑造物产是灵异,岂故藉彼椎凿之者,既公而致之天下,而复成此岝峉瑰伟之观耶?

    从联云下临湖流,为石坂。《震泽编》谓可坐数人,何隘视之!即数百人当不至摩肩侧足,况其突走湖中者又奚啻寻丈?水更落,当益出。旁有石立如人,因号石公、石姥。昔人有云:何来此公,遂得主领此山。然俗谓以公、姥呼之辄应,则恐未然。

    凭崖而上,过穿云涧,右为风弄,左为一线天,皆上出山头。庵僧导出一线天,拔地石罅,扳石如蟹行,径陡沙滑,不能驻足,或推或挽,乃得跨玄谷而乘青冥,风弄当不过是。虽趋此失彼,无憾。越落照台,正当夕光洞之上,寻径庵后,壁乃下。

    饭过,访凤翁起咸,陪登明秀阁,阁为王君叔介所构。昨蹑蹬到庵,回盼山墅中,丹牖碧檐,悬崖耸置。予顾谓子伟、素民曰:“是必有异。”以问庵僧,僧曰:“此家楼也,客无登者。”予不之听,子伟请介于凤翁,果延入。广不容两筵,而崇山供其前,巨浸缭其外,石公、石姥近可提携,烟帆云岫远相隐现。王氏故有弄珠楼,未审视此何如。穿云涧亦叔介所就,前未曾有,固知为泉石性癖者。相见后,便手擎园橘饷客,嘉其礼意,不觉倾盘啖之。子伟欲访秦君九功,予亦留意此中人文一二,遂造焉。同其族父存古出见客,存古善诗,九功攀留缱绻,有倾盖如故之意。

    返舟,转遵山麓而东。其石之状,向之游者以为飞梁、秘室、堂房、井釜,未易称数。今湖流虽缩,尚没水,但从篷窗望之,山之为石,或眩美冈峦,或骋长洞壑,不能两兼。独石公高则雄丽,下则幽,非作三级盘旋凌历,弗尽其致。故予谓西峰名胜无过石公,质之今古,当不谓诬。

    舟移石坂,仍少留连,还坐归云洞。或曰其上为落照台,洞特危崖少空其腹,亦自严太守刳辟而榜之。夕光之石,片片倒注;归云之石,片片陡拔。谁为为之,技巧至是!心赏之下,开樽引酌。再观落照、新月,初不意虞渊近在波末,却笑夸父之愚;而冰魄西垂,湖光东闪,双眸所属,并涌玉塔千层百座,幻怪惶惑。举坐豪畅,不知风露之侵衣。返庵,禅灯幢幢向黯矣。

    丁未,侵晨趣行,旁湖,越杨坞、明月湾,横销夏湾而抵大龙渚,洵亦岩穴殊尤处也。独怪冯夷何不奋其威灵,益叱涛濑退避,使崎毕献其形,龙宅鼍宫尽供客好。乃涵演磅礴,沉浮犹半,仅投足于坂之可徙倚者,其他亦如石公舟中仰睐俯窥。惟既受、楚山、朝宗腾踔贯穿,而历险乎其上;诸从人背负者、揭跣者然潜入,呀然跃出,蛇行鸟而穷幽乎其下:予并心羡而已,然已挹其大概,叹所未见。及后知赵山人游此,弃屣徒袜,厉行水中,则又愧何见不及也。子伟、素民云昔尝布毯群饮于之间,抑更不胜神往。

    其南则石佛寺,创自萧梁,今几兴废。而矮屋数楹,瓜蔓满檐,尘溷喷人,不堪暂伫。独洞中石像甚古,一视即出。反至小龙渚,入销夏。或谓小龙无甚足观,竟过。然昔人两龙并称,特大龙尤奇,恐有觌面失之者。大约龙渚之游,一阻于水,一病居停无地,必须还石公止宿,遂不逮纡回。周悉如小洞庭,以一石具七十二峰梗概。龙头石鳞甲森森,骧首欲飞,为吴兴人厌胜,披其下颔,皆在大龙,未究诘也。

    具区三万六千顷,销夏独于其中深入八九里,三面峰环,一门水汇,若私有之而为池沼。今已葭半蚀于内,然而亭台鱼鸟觉与岩壑卉木别呈森秀。想昔阖闾避暑离宫之日,举湾如练,风景更复奚若?昆明、太液罢敝财力,终是人工,岂似此地设天成者之不可名言其妙。

    泊西蔡,从缥缈峰之下而上,为道四里,半舆半步。近峰斗绝,舆步俱困,辄用两人扶掖。其巅有草无木,多土少石,神祠  ,殊乏近玩。然湖之峰,包山为大;山之峰,缥缈为尊,几于逼象纬,排阊阖。飞鸟往来,率视其背;天水迷茫,溟一气。此如人之造道既高,而其胸襟正自超乎无何有之乡也。子伟复近指五湖,遐指姑苏、晋陵、庑酥、出销夏,风从西北相送,波不凌空,舟不击汰,瞬息数里,亦舟行快事。抵明月湾,风渐紧,顾谓子伟、素民:“盍陆行,以审风物、畅襟抱。”于是不畏风者留于舟,而予三人并步。举目见楼阁参差、湖山辉映,便令人作三山五城观。陟高冈,下平麓,自明月至石公,不啻五六里,寒林霜树,柑橘居多,苍翠交加,丹黄纷竞。一步一赏,无非蜀锦。而山家衡宇相接,杨坞为盛。然门无吠犬,途无走妇,负担偶值,静若夜行。予尝见俗逢元旦,率遍街里帘垂户闭如无事者,以为举世不知有此风土否,而岂期兹山果然。风大作,舟次晚酌,乃至庵宿。庵僧曰慧目,以爱山水而披缁,甚淳朴,暮诵可消洒思。

    戊申,拟放回棹,寻云梯、云嶂故径。觇湖中风势,石公、石姥几欲漂坠,万浪澎湃,不敢言归。庵后皆石壁,东引夕光,西薄归云。有仙芦数茎产其下,坚似竹,冬夏皆抽笋,逾二三年乃枯,又名达摩芦。慧公邀观良久,移坐庵左右台。仰视,予欲大书“振衣千仞”四字于其上、及题同游名字于归云洞,既受复极旁赞。顾尝笑杜元凯立碑岘山为好名,无乃近是,遂止。

    先是,闻王氏又有挟仙楼可登,寻其主人,不值。乃登朗西阁,亦王氏居,为叔介犹子,曰纶音,亦爱客。从慧公散步曲岑,其乔林皆乌桕、鸭脚,分明月、杨坞之一二,已堪瞻玩。过满愿庵,佛氏有四十八愿,庵阶之级适满是数,故以名。寻王氏墓,其兆域左右皆湖石累置,即墓碑亦嶙峋小湖石,所植皆春梅秋桂。虽不合古,故标“幽躅”。问之,即叔介葬其先人及生圹也。

    日未下舂,再游杨坞,宋少师杨别墅之地。昨特涉其外径,兹更环瞩途巷,屋舍不殊,风景自别。里门之榜曰“仁里”,愚以为此直上古遗民,并无用分仁、义之为名也。问其居者,自西蔡东皆蔡氏。山中秦、王并著姓,而蔡为最。思访林屋山人之子孙,搜其逸事,又不敢不介而前,回翔久之。谋再醉归云,风未寂,乃已。

    己酉,梦觉,诵放翁诗云:“颇忧昨暮云吞日,犹幸今朝雨压风。”盖亦有是忧而窃觊不验。及盥栉,果风雨俱不作。始知昨者山灵惜别,故特遣屏翳挽驾,更为一日周旋。顾乃迫于人事,不复能留。揖洞山,辞缥缈,谢石公,放舟乎中流,然犹首不停回,而自此魂梦皆西山矣!

    袁中郎铨部《西山记》云:“一峦半壑,可列名山;败址残石,堪入画图……耳目听睹与之为配者,其惟圆峤、方壶。”此或者抑扬太过,然予固酷爱其山水,尤醉心于土俗,既邀幸俦侣之欢、风日之美,以有兹游。若夫杖履所未至者,犹多胜地,则俟重游于他日。而予雅有卜居西山之志,顾老矣,未知此生得栖迹于明月、杨坞之间,采山钓鲜,而与风月少共酬酢、故老少话羲皇否也。亦姑纪之,而特书一本贻朝宗,以志其逸韵。

    甓斋陶表兄像赞

    兄长于予七岁,以中表故,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其后予渐长,颇知学问通文义,舅氏益喜,兄亦辨论往复,居然视予为益友。

    旋同受知于学使者江右宗公,先后为诸生,而舅氏又室予以次女。舅氏,别峰先生也。由是过从益数,尝对砚文战,予学不逮兄,然旗鼓不肯相下。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不离骤致,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

    讵知不转瞬而丧乱迭乘,山颓海沸,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覆巢之下,几无完卵,遂绝意尘世矣。矢志埋名,曩时豪兴尽逐烟飞,而坚授生徒以终吾生。兄前四年七十三岁而殁,予今亦年七十矣。虽比于孺子、幼安之高,未敢希附;而庶几所谓初终一节者,此予与兄生平之大概也。

    兄独雅好禅悟,襟期通傥,绝不似予屑屑拘方,以故皋比亦早自谢去。茅檐著述,虽饭甑生尘,卒常晏如。而予至今犹潦倒于佔毕之间,以是为终不逮兄。然如兄旷怀,宜享多寿而不得,是又不可解也。

    兄讳鄄,诸生之名曰甄,字康令,号甓斋,别峰先生之长子。子锷,持像请赞。赞曰:

    邛邛其貌,穆穆其神。当夫少年豪上,莫敢逼视,几如救巨鹿之楚军。忽焉壮气销归何处,而如南郭子嗒焉不自见其身。固志节之穷且益坚,亦道力之老而弥醇。若以衣冠无新制,谓是避秦人,则但得其形似,而犹未遇其真。

    不捕鼠猫说

    偶来一猫,见人辄避。家人以其无从得食也,食之,遂渐与人亲。家人以为是可畜也,日食之。然所以食之者,以其能捕鼠也。而是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跳掷上下,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者。家人又以为是可弃也。

    予乃谓之曰: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孟子曰:“兽相食,且人恶之。”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人之有贵贱愚黠,犹物之有大小强弱也。人之不当以贵杀贱、以黠杀愚,犹物之不当以大杀小、以强杀弱也。何也?贵贱愚黠其为人类也,大小强弱其为兽类也。予固不解夫猫之何为捕鼠而以大食小、以强食弱也;予又恶夫天下之人之靡不以贵杀贱、以黠杀愚也!

    谓是猫也,非独兽之异,抑亦人之所不如。是当奉之为嘉祥,宠之以异数,昔人所谓饰茵而栖、给鲜而茹者,而且弃乎哉?且嗜杀者,不嗜杀之所弃;不嗜杀,嗜杀者之所弃:弃者,取者之资。是猫也,非人之所弃,予又安得而蓄之?而予又将弃以资于人乎哉?

    劝言四则

    敦孝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可知孝亲悌长是天性中事,不是有知者有不知者、有能者有不能者。吾独怪今人财宝本是身外之物,强欲求之,不得为耻;孝弟是身内固有,不得如何不耻?又怪今人功名本如旅舍,一过便去,苟其得而复失,则又深耻;孝弟乃是不可复失者,放而不求,如何不耻?

    不必言古圣贤孝弟之行,如大舜、武周、泰伯、伯夷各造其极,只如晨省昏定、推梨让枣,有何难事?而今人甘心不为,极而至于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大不孝于父母;有无不通,长短相竞,大不友于兄弟,亦恬不为怪。噫,是岂不孝不弟之人哉!即当孩提之时,顷刻不见父母,则哭泣不止,兄弟同床共席,则相怜相爱之孝子悌弟也。人皆望长而进德,奈何反至于此,亦不敦孝弟之故耳。要之大舜、武周、泰伯、伯夷,不过是敦孝弟。敦,笃厚也,敦笃乎孝弟而已。

    今且就人所易能者立一榜样:昔老莱子行年七十,身著五色斑烂之衣,作婴儿戏,欲亲之喜;司马温公兄伯康年将八十,公奉如严父,保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老而如此,未老可推;一事如此,他事可推。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修德行善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为乡党所称、书策所载、皇天所佑者。其不孝不友者反是,何不勉之!

    尚勤俭

    勤与俭,治生之道也。人情莫不贪生而畏死,然往往自绝其生理者,不勤不俭之故也。不勤则寡入,不俭则妄费。寡入而妄费,则财匮;财匮,则苟取,愚者为寡廉鲜耻之事,黠者入行险徼幸之途。生平行止,于此而丧;祖宗家声,于此而坠。呜呼!生理绝矣!又况一家之中,有妻有子,不能以勤俭表率,而使相趋于贪惰,则既自绝其生理,而又绝妻子之生理矣!

    勤之为道,第一要深思远计。事宜早为、物宜早办者,必须预先经理。若待临时,仓忙失措,鲜不耗费。第二要宴眠蚤起。侵晨而起,夜分而卧,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宴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无论天道必酬勤而罚惰,即人事赢亦已悬殊。第三要耐烦吃苦。若不耐烦吃苦,一处不周密,一处便有损失耗坏。故事须亲自为者,必亲自为之;须一日为者,必一日为之。人皆以身习劳苦为自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求生也。

    俭之为道,第一要平心忍气。一朝之忿,不自度量,与人口角斗力,构讼经官。事过之后,不惟破家,或且辱身,悔之何及。第二要量力举事。如土木之功,婚嫁之事,宾客酒席之费,切不可好高求胜,一时兴会,所费不支。后来补苴,或行称贷,偿则无力,逋则丧德,何可乃尔?第三要节衣缩食。绮罗之美,不过供人之叹羡而已。若暖其躯体,布素与绮罗何异?肥甘之美,不过口舌间片刻之适而已。若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人皆以薄于自奉为不爱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养生也。

    此在故家子弟,尤宜加意。盖不勤不俭,约有二病:一则纨袴成习,素所不谙;一则自负高雅,无心琐屑。乃至游闲放荡、博弈酣饮,以有用之精神而肆行无忌,以已竭之金钱而益喜浪掷。此又不待苟取之为害,而已自绝其生理矣。

    孔子曰:“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可知孝弟之道、礼义之事,惟治生者能之,又奈何不惟勤俭之为尚也。

    读书

    读书须先论其人,次论其法。所谓法者,不但记其章句,而当求其义理;所谓人者,不但中举人、进士要读书,做好人尤要读书。中举人、进士之读书,未尝不求义理,而其重究竟只在章句;做好人之读书,未尝不解章句,而其重究竟只在义理。故曰:读书先论其人,次论其法。

    先儒谓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此教人读书,识义理之道也。要知圣贤之书,不是为后世中举人、进士而设,是教千万世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所以读一句书,便要反之于身:我能如是否?做一件事,便要合之于书:古人是如何————此才是读书。若只浮浮泛泛,胸中记得几句古书,出口说得几句雅话,未足为佳也。

    所以又要论所读之书。尝见人家几案间摆列小说、杂剧,此最自误,并误子弟,亟宜焚弃。人家有此等书,便为不祥。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若能兼通六经及《性理》、《纲目》、《大学衍义》诸书,固为上等学者;不然者,亦只是朴朴实实将《孝经》、《小学》、《四书》本注置在案头,尝自读,教子弟读。即身体而力行之,难道不成就好人,难道乡闾不称为自好之士?究竟实能读书、精通义理,世间举人、进士舍此而谁?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

    积德

    积德之事,人皆谓:惟贵者然后其力可为,惟富者然后其财可为。抑知富贵者,积德之报。必待富贵而后积德,则富贵何日可得?积德之事何日可为?惟于不富不贵时能力行善,此其事为尤难、其功为尤倍也!盖德亦是天性中所备,无事外求;积德亦随在可为,不必有待。假如人见蚁子入水、飞虫投网,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见乞人哀叫,辄与之钱,或与之残羹剩饭。此与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渐做去,便是积。独今人于钱财田产,皆他人所有者,却去孜孜、经营日积;而于自己所全副完备之德,不思积之,又大败之,所不可解也。

    今亦须论积之之序。首从亲戚始。苟于吾宗族亲党中有贫乏孤苦者,量力周给。尝见人广行施与,而不肯以一丝一粟援手于穷亲,亦倒行而逆施矣。次及于交与与凡穷厄之人。“朋友有通财之义”,固不必言;其穷厄之人,虽与我素无往来,要知亦是人类,本吾一体。况我生不幸,安知不遂至此?生则赈给,死则埋骨,亦当惟力是视,以全我恻隐之心。次及于物类。今人多好放生,究竟此为末务,有馀力则行之,然此犹是费财者也。至有不须费财者,如任奔走、效口舌,以解人之厄、急人之病、周旋人之患难,不过劳己之力,更何容吝?又有不费财并不劳力者,如隐人之过、成人之善;又如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积。但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不积矣;不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为德矣。

    要知吾辈今日不富不贵、无力无财,可以行大善事、积大阴德,正赖此区区恻隐之心。就日用常行之中、所见所闻之事,日积月累,成就一个好人。亦不求知于世,亦不责报于天,但庶几生顺死安。若又不为,是真当面错过也。不富不贵时不肯为,吾又未知即富即贵之果肯为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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