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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神话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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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谈到中国神话时最令人不高兴的是:现今所存中国神话的材料不能算少,只可惜是东鳞西爪,没有一些系统。

    但是我以为我们可以假定一个系统。这个假定的系统立脚在什么地方呢?我以为就可立脚在中国古史上。中国神话之历史化,我们上文已有论证。中国最古代的无名史家,没有希罗多德那样的雅量,将民间口头流传的神话一字不改收入书里,却凭着自己主观的好恶,笔则笔,削则削,所以我们现在的古史————由神话变成的古史,只有淡淡的一道神话痕了;但是我们也要晓得古代的无名史家虽然勇于改神话,而所改的,度亦不过关于神之行事等,而非神的世系————即所改者多为神话的内容而非神话的骨骼。为什么呢?因为古代史家所以要改神话,大概是嫌神话里神的行事太荒诞————神话是表现原始社会的生活状况,当然是太荒诞的;例如反映原始时代的杂婚制,血族结婚制等的神话,当然是古代史家所最嫌恶的,当然是除恶务尽,一笔抹销。至于说某神为至尊,某神乃某神之子,某某神职守何事等,————就是说到神话的骨骼,这在古代史家看来,并不十分讨厌,只要轻轻的改某神为某帝,某某神为某某官就得了。譬如伏羲,我们据《易·系辞》看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君主,关于他的传说,乃太史公所目为不雅驯的,荐绅先生难言之,所以遗留到后世的极少;但是我们就现在仅存的不雅驯的断片看来,可说伏羲是神话中“春之神”。我们且看下面的一节旧说:

    春皇者,庖牺之别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

    以木德称王,故曰春皇。其明睿照于八区,是为太昊,昊者明也。位居东方,以含养蠢化,叶于木德,其音附角,号曰木皇。

    (王嘉《拾遗记》)

    在原始民族中,春之神是他们最崇拜敬爱的神,因为一切自然界的景物,到春都呈现生气;尤因农业民族是靠春季播种耕耘而得生活的,故对于春尤视为特惠的神。他们常把春神和稼穑之神看作有连带关系,例如希腊神话说稼穑之神是春之神女的母亲。中国以农业立国————换句话说,是立脚在农业生活的基础上而进于文明的,似乎不应该竟没有关于农作的神话。古代史家说教民稼穑的,是神农氏;又说神农氏乃继伏羲氏而有天下的,把伏羲和神农说得那么关切,很可以叫我们疑惑伏羲氏是神话中的春神,而神农氏乃是稼穑之神。或者竟和希腊神话相似,我们神话中的神农就是伏羲的儿子。在没有找到更多的证据以前,我们这样说自然只是一个极不稳固的臆说;但是我觉得从半神话的古史的骨骼里寻出中国神话系统的痕迹,未必是全属理想的。

    上面略述中国的开辟神话并讨论中国神话与古史的关系,现在我们要换一个方面,看看中国神话里不能历史化的材料。我们上面曾论证古代史家因误认神话为太古历史,因此保存了一部分已经修改过的神话;但是神话中有些故事是绝对不能附会为史事的,那便是古代史家所不收,而保存之责却落在文学家的肩膀上了。

    中国古代的文学家,除了《诗经》里的无名诗人,大都是政论家、哲学家;政论家引神话是把神话当作古代历史而引用的,哲学家引神话是把神话当作寓言,引来发明己意的。神话————尤其是文明民族的神话,确有类似寓言之处,但神话究与寓言不同,神话是原始信仰与原始生活之混合的表现,不主于讽刺教训,寓言却是以讽刺教训为宗旨的;神话的故事不一定是比喻,寓言则大都为比喻。神话与寓言在性质上既如此不同,所以哲学家把神话当作寓言来引用时,一定是任意改变了神话的内容的;庄子著书,自称寓言八九,我们现在看他的书里引黄帝,引北海若,引冯夷,都是神话中人物,然而他们的故事很少神话气味,反倒哲理玄妙:这就是一例。秦汉以前的文学家只有屈原、宋玉一般人还喜欢引用神话,并且没有多大改动,所以我们若要在历史化的神话以外,找求别的神话材料,唯《楚辞》是时代最古的重要材料,此外唯有求之于两汉魏晋的书了。

    这些神话,包括日月风雨等自然现象的神话,幽冥世界的神话,事物来源的神话等,我们可以举出几条来看看是怎样一个面目;先说关于日的: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屈原《离骚》)

    羲和盖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故启筮曰: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又曰:鉴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阳谷。故尧因此而立羲和之官,以主四时。

    (《山海经》注)

    东北有地日之草,西南有春生之草,……三足乌数下地食此草,羲和欲驭,以手揜其目,不听下也。

    (郭宪《别国洞冥记》)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

    (《淮南子》)

    我们综合上面的几段旧说,可以得到日的神话的大概是:日神名羲和,他有三足乌驾他的车子,巡行天空,早晨从东方的旸谷(《淮南子》“日出旸谷”)出发,浴于咸池,向西行,到了西方的崦嵫,便是黄昏了。至于羿射日的一段神话,大概和日神无关,而是解释弓箭起源,说创造弓箭的羿————自然亦是神————是怎样的善射罢了。关于羿射日的故事,也另有别说;《楚辞》注谓“尧令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坠其羽翼”,也是把日同乌连带说的,可知三足乌驾日神之车一说,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有几分可靠。

    月的神话比日的神话留传的更少。从《离骚》的“前望舒先驱兮”一句看来,月神名望舒,也和日神一样,每夜驱车巡行天空的,不过神话里的月出月落的地名,现在都不传了。此外还有一节很著名的关于月的神话是姮娥奔月的事,这是说:

    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

    (《淮南子》高诱注)

    关于月的神话,大概以此说为最古,此后种种传说,如月中有兔捣仙药,和仙人吴刚伐桂种种说头,大概都是附会此说而起,显然不是先民对于月的观念,故不得谓之神话。但是以我看来,便是姮娥奔月一说,亦不免是汉代方士的谰言,并非是古代的神话。刘安好仙,《淮南子》是他所召致的一般方士————其中或许有儒者,杂凑成的,故于叙述旧闻而外,再加一点臆撰新说,是可能的事。我们要晓得原始人民对于日月的观念有一个特点,就是即以日月神为日月之本体,并非于日月神之外,另有日月的本体。现在《淮南子》说姮娥奔入月中为月精,便是明明把月亮当作一个可居住的地方,这已是后来的观念,已和原始人民的原始思想不相符合了。所谓神话,是原始人民的信仰与生活之混合的表现,并不是一切荒唐怪诞言神仙之事的,都可以称为神话。所以姮娥奔月,月中有桂及仙人吴刚等说头虽颇美丽可喜,但是我们只好割爱,不认是真正的神话。

    和姮娥奔月一说相似的,有关于蚕之起源的一节故事。蚕是中华民族的特惠物,关于蚕的起源,应有一节很好的神话,并且我们是极希望有的。但是我们现在所有的一段故事却叫人疑惑是假的。现在先把它抄在下面:

    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惟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言桑蚕者,是古蚕之余类也。

    案《天官》,辰为马星;《蚕书》曰:“月当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也。”《周礼》教人职掌禁原蚕者,注云,物莫能两大,禁原蚕者为其伤马也。汉礼,皇后亲采桑祀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妇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

    (干宝《搜神记》十四)

    《搜神记》里这一篇,或说乃根据张俨(三国时吴人),俨亦据旧闻,想来这一段故事由来已久。这一篇故事上半节言蚕之由来,像是一个神话;下半节疑是最初著录此故事者的案语,以解释古籍中之蚕马同举,并引以证此故事之确为有理者。但是我们正亦可说伪造此说者乃见《周礼》有蚕马同气之说,所以造了这一个故事,以为解释。我觉得此篇中所言,最滋人疑窦的,便是那父亲所说“勿言,恐辱家门”一语,与原始人民思想相差太远:原始人是想不到辱不辱家门的。其次是原始人民常把特惠物解释作出于神赐,而此篇中并无这个意思。所以我很疑此篇乃后人看了旧传盘瓠的故事而仿造的。盘瓠的故事如下:

    高辛时,犬戎为乱。帝曰: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户。帝之狗曰槃瓠,去三月而杀犬戎,以其首来。帝以女妻之,不可教训,浮之会稽东海中,得地三百里,封之。生男为狗,女为美人,是为尤封氏。

    (郭璞《玄中记》)

    《搜神记》也载这一件事,却加了盘瓠为顶虫所化,及“群臣皆曰:盘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妻,虽有功,无施也。少女闻之,启王曰:‘大王既以我许天下矣,盘瓠衔首而来,为国除害,此天命使然,岂狗之智力哉。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国之祸也。’王惧而从之。”一大段。这一段话里讲信不信的观念乃属于后起的,可知《搜神记》所载盘瓠的事,也经过后人极多的润色。但是从全体上看来,盘瓠的故事在解释某部落的起源,各民族的神话和传说内与此相似之例极多,故可说不是全然假造。至于蚕的故事却不同了。这篇故事,前半述女及女父负约,马皮尚能报仇,原还没有毛病,但是马皮为什么不化为别的东西,而独化为蚕,故事里却没有说明;造这节故事的人大概也觉到这一点,所以说完了故事,又引证经籍,以证马皮与女尸之必变为蚕之理。可是我们要晓得,原始人民创造一段神话来解释一件事情,一定把“何以如此”解释得十分清楚。即使这解释是十分怪诞的,然而总是解释,总是根据原始信仰与生活而创作的。原始民族留下的神话何止千万,可是没有一条是自身说得不明不白,却烦后人引经书以为证的。所以蚕虽然是中国的特惠物,我们极希望有一则关于蚕的来源的神话,但是对于旧传的“蚕马记”却总不能不怀疑。

    我们上面讲过,姮娥奔月以及仙人吴刚伐桂等故事未必是真神话,而疑是后代方士附会造作的;我以为所谓“道教”,虽然可算是中国民族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是绝不能算是中华民族的原始信仰。原始人民是“精灵崇拜”的,是确信一切物与人一样有生、有死、有思想、有情感的;但是原始人民只相信万物本来如此,绝不靠修炼之功。他们相信野兽可变为人,并不说野兽须经几千年的修炼,而后可变为人。说野兽如何修炼而成人形,已是混合了烧汞炼丹道士派的邪说后的变形记了。我们的古书里讲变形的极多,这里不胜枚举,但就其大体而言,有一条原则是普遍的,就是:时代愈古的书,讲变形记时只说变形,并不说那野兽经过如何修炼而得人形,也不说那野兽有如何的妖法,非平常人所能抵敌;但是时代愈后的书便常常说修炼,说能变为人形的野兽一定能妖法,会腾空了。从这些地方,可以证明炼丹烧铅之说愈盛后,中国神话中关于变形的一部分便愈加修改失真;我们现在要探讨中华民族对于精灵崇拜的概况,须先不被遮满了道士们邪说的各种变形记所误。

    幽冥世界的神话,也是受后代的宗教信仰————道教和佛教全有份————修改得最厉害的。我们现在所有的关于幽冥世界的神话(为说时便利起见,姑亦称之为神话),要算是最多最有系统的。可是我要赶快声明一句:这最多而最有系统的幽冥世界的“神话”,亦最为庞杂,佛道二教之说都有,至于中国民族本有的观念反倒没有了。我们现在所有较古的书籍里,几乎没有什么关于幽冥世界的材料,除了《楚辞》里的几句: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注: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曰幽都);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注: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觺觺,角利貌。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觺,触害人也);敦脄血拇(注:敦,厚也。脄,背也。拇,手拇指也),逐人 些(注: ,走貌也。言土伯之状,广肩厚背,逐人 ,其走捷疾,以手中血澷[6]污人);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注:言土伯之头,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状如牛矣)。

    (宋玉《招魂》)

    我以为看了这一段话里把幽都守门的人就描写得那么可怕,可知中华民族原来的对于阴间的说法,大概是阴惨可畏的。或者有人要说宋玉要招屈原之魂返故里,特把东南西北四方,及上界下界,都说成不好,以映出故乡之好,所以幽都的可怖情形也许是宋玉行文时的想象,并非是古代的神话真如是云云。这一段话,颇能动人;但是我们的说法却不是这样。我们以为应该先考察宋玉所描写的幽都是否合于原始人民的思想,如果合的,我们应当老实不客气承认宋玉所述的是中国神话关于幽冥世界的一部分。对于死的畏惧,是人类都有的;对于死后如何这个疑问的猜度,也是人类自古至今用心考量的。原始人民一时得不到合理的答案,他们就作一段神话来解释,以自满足好奇心的逼迫。这便是幽冥世界神话发生的理由。又因为人类都曾看见别人死时的状况非常痛苦,不禁懔栗,遂设想幽冥的世界一定是凄惨可怖,毫无欢乐的;这便是各民族的幽冥神话大半是惨怖的原因。据此,我们可说宋玉描写的幽都十分可怖,也是根据中国本有的神话的,并非因为《招魂》一文意在指陈故乡之可爱,故遂说幽冥世界是那样的可怖了。我们猜想中国的幽冥神话大概也是丰富美丽的,但不知为什么缘故,散逸独多,只剩下这一些,令人只见其门,别的都没有了。

    此外如风神之名飞廉(《离骚》:“后飞廉使奔属。”注:飞廉,风伯也),云师之为丰隆(《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注:丰隆,云师),洛水之女神宓妃是炎帝之少女,南海有鲛人,其泪为珠,河有河伯,有河伯使者,海神为海若,乃至疫鬼(《搜神记》:“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龙,木石之精,都有神话以为解释,但可惜都存断片,弄得无头无脑。我们现在据所有片断看来,中国神话之丰富美丽,不下于希腊,或且过之,可惜丧失过半,这真是一件极可惜的事。

    为什么缘故中国丧失了她的神话呢?这也是一个耐人讨论的问题。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里推究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的理由道:

    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然详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别。天神地祇人鬼,古者虽若有辨,而人鬼亦得为神祇。人神淆杂,则原始信仰无由蜕尽;原始信仰存则类于传说之言日出而不已,而旧有者于是僵死,新出者亦更无光焰也。

    关于上引第三条的理由,原书还有释例,我想我们都可查原书来看,不用我在这里转录。并且鲁迅先生的论断,详尽确当,更毋庸我赘言,遗蛇足之诮。我要在这里多说几句的,是如何用这些零星的材料来再造中国神话?

    我想如果有什么人喜欢研究————或搜辑中国的神话,那么他动手之后,将见最大的困难倒不是材料的零星和匮乏,而是材料的庞杂。第一:搜辑中国神话自然应以曾见中国古书者为标准,换句话说,我们应从古书中搜采;可是难题就在这里:我们搜罗的范围是限于周、秦的古书呢?还是竟扩充到汉、魏、晋以至六朝?照理讲,材料当然愈古愈可靠,故搜罗中国神话不特要以周、秦之书为准,并且要排斥后人伪造的周、秦或三代的书。但是神话原不过是流行于古代民间的故事,当原始信仰尚未坠失的地方,这种古老的故事照旧是人民口头的活文学,所以同在一民族内,有些地方文化进步得快,原始信仰早已衰歇,口头的神话亦渐就澌灭,而有些地方文化进步较迟,原始信仰未全绝迹,则神话依然是人民口中最流行的故事。这些直至晚近尚流传于人民口头的神话,被同时代的文人采了去著录于书,在年代上看,固然是晚出,但其为真正的神话,却是不可诬的。我们安知汉、魏、晋时文人书中所记的神话不是这样得来的?如果我们严格的把年代分界,岂非把晚出的————就是最后从口头的变为书本的神话,都不承认了么?所以我们搜罗的范围不能不扩大:汉、魏、晋的材料固然要用,即如唐代的材料也未尝不可以采取;只要我们能从性质上确定这些材料是原始信仰与生活的混合的表现就好了。安德烈·兰辩论Rig-Veda(《梨俱吠陀》)的年代,也说无论它是不是较近代的作品,但看其中的故事既合于原始信仰和原始生活,就有神话的价值。我以为这正是我们的一个好榜样,正是我们搜求材料时的一个好方针。

    搜罗中国神话时第二感到的困难,便是现今所有的材料几乎全是夹杂着原始信仰与佛老思想,混淆至莫名其妙。譬如上面我讲过的关于月的神话有羿妻奔月一事,见于《淮南子》,是汉代的材料,不为不古,但是我们很可以大胆说这一段神话很靠不住。又如昆仑,据《淮南子》等书说的是:

    县圃在昆仑阊阖之中,乃维上天。

    泉出昆仑之源,饮之不死。

    (《淮南子》)

    昆仑号曰昆崚,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山东南接积石圃,西北接北户之室,东北临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渊之谷;此四角大山,实昆仑之支辅也。

    积石圃南头是王母居。天人济济,不可具记。此乃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矣。

    (《十洲记》)

    照上引而观,昆仑是众神所居之地,独立海中,有弱水周回绕匝,故无飞升术的凡人,休想到那边去。我们觉得这一派话,明明是方士造作以欺哄好神仙的皇帝的。方士们既要哄骗人君相信世有神仙,又须预防他们的“西洋镜”[7]被戳穿。他们若说凡人亦可以到昆仑,难保专制的皇帝不像秦始皇一般,派人去寻。这岂不是他们的谎话有戳破的危险么?所以他们索性说有弱水围绕昆仑,不能航渡,叫皇帝们断绝了派人去寻的念头,便省了许多麻烦。但是我们也不便说昆仑之说,纯出方士们的伪造。我们看《楚辞》里说到“县圃”,说到“阊阖”,谓乃天帝之所居,料想中国神话里本来也说到神们的居处。原始人民对于最高的山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迷信,以为顶上必是神们所居的。希腊神话说神们聚族而居于奥林匹斯,北欧神话说神们聚居于阿斯加德,都和中国说昆仑乃天帝所居,“天人济济,不可具记”,是同一思想。故据此而观,昆仑之说,或者竟是中国神话里的真货,未必全属后人伪造。不过我们也要晓得后来方士们附会古说,增饰必多,须得把附会的伪说扫净,然后可见真相。我以为这一件工作是整理中国神话时最麻烦的,然而亦是最重要的。

    以上都是我对于中国神话的一点零碎的意见。我也想根据了我自己这一点意见,动手搜罗些材料,试编一卷中国神话,借此可以考验考验我的理论是否站得住;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谈不到“编”————实施我的理论,却只能先将我的意见发表,以俟对于中国神话特有兴味的朋友们来批评。最后,我要附带的说明,我对于这件事的兴味是被几本英文的讲中国神话的书引起来的。所以我在结束本文之前,想把英文的中国神话书,批评一下。

    英文的讲中国民间传说的书有好几种,可是经得起批评的,只有两种:一是腾尼斯(N.B.Dennys)所著的《中国民俗学》(The Folklore of China) ,一是威纳(E.T.Chalmers Werner)所著的《中国神话与传说》(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

    《中国民俗学》出版于一八七六年,内有一部分是论中国神话与传说的。材料倒很丰富,然可惜太杂,有些地方又太简。我不能恭维这部书。《中国神话与传说》出版于一九二二年,是四百多面的一厚册,体例仿哈拉普公司(Harrap)出版的“神话丛书”————《中国神话与传说》也就是这个公司出版,唯装订式与神话丛书内其余的十余种不一样。这一部书出版时日既极近,而目录又很动人(目录是:一、中国社会情状,二、论中国神话,三、中国的创造宇宙神话,四、中国的神,五、星的神话,六、雷电风雨的神话,七、水的神话,八、火的神话,九、疫神药神等,十、慈惠女神,十一、八仙,十二、天门的守卫者,十三、神之战,十四、石猴如何成神,十五、狐的传说,十六、杂传说),所以我初得这本书时很有奢望。但是看了一遍以后,仍不免失望。因为这么一本四百多页的巨书,最大的毛病就是材料庞杂得很。作者自序上说他这书大半取材于中国的Li tai shén hsien tung chien(《历代神仙通鉴》)、Shên hsien lieh chuan(《神仙列传》)、Fèng shên ymei (《封神演义》)和Sou shên chi(《搜神记》)四书。这四本书是什么性质呢?我们承认这四本书里所讲的神仙的话,就是中国的“神话”么?因为作者把《封神演义》作为重要原料,所以他书中就把通天教主摆万仙阵一节改为了“神之战”,把“杨任大破瘟?阵”改为中国的瘟疫神话了。他所谓慈惠女神就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却把妙香女的俗说也叙进去;观世音是中国神话的慈惠女神么?最奇怪的,是作者述“中国的神”时,把“关帝”算作战神。

    E.T.Chalmers Werner编著《中国的神话与传说》(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1924年英国出版

    1922年版《中国神话与传说》扉页

    我们且不论《中国神话与传说》的材料,且看他的理论。作者于第二章“论中国神话”内解释中国神话不及希腊与北欧那样丰富的原因,谓:(一)因中国人民的知识进步在较早的时代即呈停滞状态(这停滞状态究在何时,作者未曾说明,然玩其前后议论,作者之意指尧舜及夏朝;作者又谓所以停滞之故,则在太平统一,学术无竞争);(二)由于中国史家取材极严,守正不阿。作者谓此乃中国民族没有伟大丰富的神话的心的原因。但作者又以为“外界的助力”,到底使中国产生了些神话。这“外界的助力”是什么呢?据作者的说法,一是殷朝亡,周朝代兴时的战乱;二是三国时的战争;三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又说:原始的神话或创作或从西方传来,约在公元前820年左右;公元前8世纪,天文学性质的神话始惹人注意;老子时代又新生了许多神话,孔子、孟子对于神话没有贡献,直到战国又创造了大批的神话。

    我们看了上面所引的话,总觉得《中国神话与传说》作者的议论很特别;最奇怪的,是作者言中国神话多产的时期凡三:一为殷周之交,一为三国时代,一为佛教传入中国后。但是我们如果把这四百多页厚的《中国神话与传说》的原料一看,便恍然于作者所分的“中国神话的多产时期”原来自有他的理由的。因为作者把全部《封神演义》称作神话,而《封神演义》讲的却是武王伐纣的事情,那自然要算殷周之交是神话产生最多的时期了。复因同样的理由,作者说三国时代和佛教流入中国后也是神话产生最多的时期。大约作者还没有看见《说唐》,薛仁贵《征东》《征西》《杨家将》等小说,不然,他恐怕又要将唐代亦算是中国神话产生极多的时期了。

    作者又论中国神话至宋代而受致命的打击。他说,唐代拨混乱而臻治平,孔子之道又渐兴盛,唯其力极微,尚不足战胜神话;这件工作,是留待宋代诸儒来做成功的。宋儒给中国神话以致命的打击。在宋以后,我们就再看不见新的创造神话的时期了。

    从这些话里,我们就看出威纳先生的确是把中国凡言神怪的书都算作神话,并且依照那些书里说的是哪一时代的事情就断定这些“神话”是哪一时代发生的;并且因此,他说中国神话的创造直到公元900年方才止歇。我想威纳先生大概不知道他所视为中国神话重要典籍的《封神演义》等书竟是元、明人作的;否则,他将说中国大部————或竟全部的神话,是在公元600年顷始由文学家从口头的采辑为书本的了。

    所以我们老实不客气地说,这四百多页厚册的《中国神话与传说》实在不能叫我们满意;因为它的材料太芜杂,议论太隔膜。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一日

    * * *

    【注释】

    [1] 谰言:lányán。指诬妄不实、无根据的话;无稽之谈。谰,抵赖;诬赖。

    [2] 古代南部少数民族的一种习俗。“雕”指刺、纹,“题”为额头,“雕题”即在面部文身;“黑齿”即用草染或漆涂,使牙齿变黑。

    [3] 醢:hǎi。a. 肉酱。b. 古代一种酷刑,将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4] Stapatha Brahmana:公元前800年——公元前600年成文的古印度宗教巨著《百道梵书》。

    [5] 疑为彼勒·恩利尔(Bel Enlil),又称恩利勒,被称为“彼勒”。他出生的时候,用风的暴烈力量,将自己的父亲天神安(An)和大地女神(Ki)分开,从此成为至高神。

    [6] 澷:màn。古同“漫”,水宽广。

    [7] 西洋镜:又名拉洋片。旧时一种民间杂耍表演装置,匣子里面装着画片儿,匣子上装有放大镜,根据光学原理可观看放大的画面。因最初画片多是西洋画,所以叫“西洋镜”。现引申为:a. 伪装被揭露;b. 比喻新奇或意想不到的东西;c. 讨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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