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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果然是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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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警局吗?”伊万正冲着电话听筒喊,“民警局吗?值班同志,请你立即派五辆带轻机枪的摩托车去搜捕外国顾问!……什么?……你们来车接我吧,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是诗人,叫无家汉,是从疯人院打电话……你们这里的地址该怎么说?”无家汉用手捂住话筒小声问医生,然后又对着话筒大声说,“您在听我说吗?喂!喂……岂有此理!”伊万突然大喊一声,把听筒往墙上一摔。然后他又转向医生,伸出一只手冷冷地说了声“再见!”便准备往门外走。

    “请问,您打算上哪儿去?”医生认真地瞧着伊万的眼睛问道,“这深更半夜的,您只穿一件衬衣……您身体不好,还是先留在我们这里吧!”

    “快放我出去!”伊万对堵在门口的几个男卫生员大声说,“你们放不放?”诗人大声喊叫,声音疾人。

    柳欣吓得浑身打战,穿白罩衫的妇女接了一下小桌上的电钮,小桌玻璃板上立即跳出一个亮闪闪的小盒和一个密封的安瓿。

    “啊,原来是这样?!”伊万疯狂地、像被围住的野兽似的四下张望着高声说,“好,行啦!咱们告别吧!……”他说着便一头朝挂着窗帘的窗户撞去。窗子响了一声,但窗帘后面的钢化玻璃并没有被撞碎。转瞬间伊万已经是在几个卫生员的强有力的大手下挣扎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企图用牙咬人,不住地喊叫:

    “啊,你们装上了这种玻璃!……喂,放开我!我叫你们放开我!”

    注射器在医生手里一闪,妇女一把撕开托尔斯泰衫的破旧衣袖,一只非女性的、强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伊万的胳膊。闻到一股乙醇的气味。伊万在四个人的手下被制服了。动作敏捷的医生利用这一瞬间往伊万胳臂上打了一针。几个人又按了他几秒钟,然后把他放到长沙发上。

    “都是些强盗!”伊万喊叫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但他立即又被接下去。人们刚刚松手,他又站了起来,但这次却没有站稳,自己便坐下去了。他奇怪地四下看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打了个哈欠,又恶狠狠地笑了笑。

    “到底还是让你们给关起来了!”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忽然躺下,头枕在枕头上,孩子似地把一只拳头垫在脸下,同时还说梦话似地嘟哝着,语气已经不那么狠了:“既然如此,好吧……你们会自食其果的。反正我事先警告过你们,往后怎么办,就随你们的便吧!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那个本去-彼拉多……彼拉多……”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洗澡。住一百一十七号单间。进行观察。”医生一面戴上眼镜,一面布置着工作。这时柳欣又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两扇白色的门悄悄地自动打开,里面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亮着几盏夜间用的蓝光灯。走廊里推出来一张带小胶皮轮的卧榻,人们把安静下来的伊万移到榻上。伊万被推进走廊,两扇白门又无声地关上了。

    “大夫,”感到震惊的柳欣悄声问道,“这么说,他是真病了?”

    “啊,可不。”医生回答。

    “他这是得的什么病?”柳欣怯生生地问。

    深感疲倦的医生看了柳欣一眼,无精打采地说:

    “动作性和言语性兴奋……谵妄性解说……看样子他的病情很复杂……应当看做精神分裂症,还有醇中毒……”

    大夫的话柳欣一点也没听懂,只晓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情况反正不大好。他叹了一口气,又问道:

    “他怎么老是提到个什么顾问呢?”

    “大概是他看见了什么人,那人使他受了刺激,产生了病态的想象。也许是他自己的幻视……”

    几分钟后,大卡车载着柳欣返回莫斯科市区。天已经放亮,公路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但已显得毫无用处,甚至有些碍眼。卡车司机由于白白搭上整整一夜而气得鼓鼓的,所以拼命开快车,每逢转弯的地方后轮向外滑,车身都倾斜过来。

    眼看着一片树林被甩到后面去,莫斯科河退到一旁,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向卡车扑过来:带岗楼的围墙、木柴垛、极高的柱子和天线杆,杆上穿着许多线圈,一堆堆碎石,被各种沟渠分割成一块块的土地——总之,使人感到莫斯科就在眼前,转过弯去就是,它马上就会冲过来,把我们抱住。

    柳欣的身体随着车厢摇晃、颠簸,身下坐的一块木头不时要摆脱地的压力,跳到一旁去。餐厅的长毛巾在车厢里乱滚,这是提前乘无轨电车回城的民警和潘杰烈临走前胡乱扔到车上的。柳欣在车上爬着,想把毛巾收到一起,但忽然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说:“见它的鬼去!我干吗傻小子似的在这儿乱爬?”他用脚把毛巾踹到一旁,再也不看它一眼。

    柳欣坐在车里,心情极糟,显然是在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使他感到很痛苦。柳欣很想理清自己的思绪:究竟是什么在折磨他?是深深印入脑海的那条装着蓝光小灯的走廊?是认为失去理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这个想法?对,就是这个想法,当然包括它。不过,这个想法也很一般呀。不,似乎还有某种别的感情。是什么呢?是伤心?就是它,对,对!是无家汉指着鼻子对他说的那些叫人伤心的话。使他难过的倒不是那些刺人的话本身,而是那些话确实包含着真理。

    诗人柳欣这时已不再往路旁看了,他盯着眼前不住跳动的肮脏的车厢板愁肠百结,既怨天,又尤人。他喃喃自语着。

    不错,他写诗……他今年三十有二了!真的,想想看,今后怎么办呢?今后他还会这样的,每年编那么几首诗。一直到老?对,一直到老。这些诗会给他带来什么?会给他荣誉?“别胡说了!至少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吧!编造歪诗的人是永远得不到荣誉的。你问那些诗为什么是歪诗吗?伊万说得对,伊万说出了真实情况!”柳欣毫不留情地自问自答说,“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一点都不相信!

    突然害起神经衰弱症的诗人柳欣身子往前一晃,他感到车厢底板像是不再向两边摇摆了。抬头一看,原来大卡车早已开进市区,莫斯科已经破晓,天边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刚才的一晃,是这辆车在进入大街的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正在车辆的长龙中等待。他还看到,就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铁人站立在石座上,微微歪着头,冷眼旁观着大街上的一切。

    得了神经衰弱症的诗人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马上在卡车车厢里站直身子,举起一只手,不知为什么对着没招惹任何人的那个铁人展开了攻击:“看,这家伙就是人走好运的证明……他一生的路,怎么走怎么有理,无论出一件什么事,都对他有利,都给他增添荣誉!可是,他究竟作出了什么贡献?我真无法理解……‘风暴……像烟雾一样……’①难道这些话里就包含着什么特殊的意义?真叫人不明白!……只不过是他走运!走运罢了!”柳欣忽然得出了这样一个恶毒的结论。这时他感到脚下的卡车又晃动了一下,“那个白党分子朝他开枪,打了几枪,打破了他的胯骨,这反倒使他永世长存了……”②

    ①“立在石座上的铁人”指普希金的雕像。这里原文只引用了普希金的诗《冬天的夜晚》中的头两个词。此诗头两行的中译文(戈宝权译)是:“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像烟雾一样遮蔽了天空。”

    ②普希金是与法国流亡贵族丹特士决斗时腹部受重伤而死。柳欣这段内心独白表明,这位所谓“诗人”不仅对普希金的诗作毫不理解,而且缺乏常识,竟把丹特士说成了“白党分子”,不知道当时并没有“白党分子”这个提法。

    长长的车队开始移动。不到两分钟,我们的诗人柳欣已经登上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凉台,不过,这时他已经完全是个病人,甚至显得苍老多了。凉台上空落落的,只是角落里还有一小伙人继续喝酒。在他们当中最活跃的是一位大家熟悉的剧场报幕员,他戴着顶绣花小圆帽,手里举着一只斟满“阿布劳”①的高脚杯。

    ①著名的俄国香槟酒,北高加索的“阿布劳-久尔索”酒厂出产。

    柳欣抱着一大堆毛巾走上来,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热情地迎上前去,接过那些可恶的毛巾。若不是因为在医院里和卡车上受尽了折磨,柳欣大概还会津津有味地、添枝加叶地讲述精神病院里的全过程,并会感到十分满意。可是现在他顾不得这些了。况且,不管柳欣平素多么不善于观察,但在经过卡车上的一番折磨之后,他总算第一次认真地瞅了瞅海盗的眼睛。他看得清楚:虽然海盗嘴上在询问诗人无家汉的情况,甚至还“哎呀,哎呀!”不住地感叹,但实际上他对无家汉的境况完全无所谓,丝毫也不同情。柳欣怀着厌弃一切、自暴自弃的心情恶狠狠地暗想:“好啊!你做得对!”于是他停止了关于精神分裂症的叙述,向海盗请求说: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来杯酒怎么样?……”

    海盗做出一副同情的面孔,悄声说:

    “我能理解……这就拿来……”说着便朝服务员招了招手。

    一刻钟之后,柳欣孤零零地佝偻着身子坐在餐桌旁,盯着眼前一盘小鱼,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酒。他明白,而且承认:他已丝毫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道路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忘却。

    整个夜晚别人都在尽情欢宴,唯独诗人柳欣却把这夜晚白白消耗掉了。现在他才知道:这已经无法挽回。只要把目光从台灯上移开,抬头看看天空,就会立即明白;夜晚已经永不复返地逝去。餐厅的服务员们正忙着扯下餐桌上的台布,连几只在凉台边窜来窜去的猫也都是一副早晨的神态。白天已经势不可挡地降临到诗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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