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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使妙子吃惊的是老太太一踏上冰场,立即英姿飒爽地滑开了。她来势迅猛,凌驾壮年人之上。到底是久经锻炼的斲轮老手。她姿势准确,不仅稳稳当当,而且还时时表演一些惊人的绝招儿,使在场的日本人都为之瞠目结舌。

    后来又有一次妙子深夜回到家里,说是卡德丽娜今天邀请她去吃晚饭了。又说俄国人食量惊人,最初端出一道冷盆,随后端上几盘热菜,肉和蔬菜的分量都特别丰富,面包花式繁多,妙子吃了一个冷盆就差不多已经饱了,尽管妙子再三说自己已经够了,吃不下了,但主人还“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地劝她吃菜,责怪她吃得太少。他们自己也大吃特吃。中间还喝大量的日本酒、啤酒和伏特加。长兄基利连珂这样吃喝倒也罢了,卡德丽娜也是又吃又喝,连老太太也能吃能喝,不亚于她的儿子和女儿。到了九点钟,妙子打算回家了,主人不放她走,拿出扑克牌来打了一小时扑克。到了十点钟,又搬出夜宵来,光看看就看饱了。可是,主人们照样又吃又喝。他们喝酒的方法是把酒倒在喝威士忌酒用的那种小玻璃杯里,与其说是————口咽下去,莫如说是把酒泼进喉咙的。日本酒不用说,连伏特加这类烈性酒也是直着脖子往嘴里倒,说是不这样喝就没有味儿,他们的胃腑实在骇人。菜肴并不怎样可口,别致的倒是用面粉捏成像中国馄饨又像意大利饺子的一道汤菜。她们说下次要招待姐夫、姐姐们去吃饭,无论如何要我带同你们去。妙子最后说:“她们要我代为邀请,你们愿意不愿意应邀去一次呢?”

    ①德国侨民在神户元町开设的高级咖啡店,以店主的姓命名。

    ②神户闹市区。

    那时,卡德丽娜正热心于请妙子充当模特儿进行创作,妙子扮成一个头上梳了岛田髻,身上穿了长袖和服,手里拿着毽子板的日本小姑娘站立着的姿势。妙子不去夙川的时候,卡德丽娜就到芦屋的家里来接受妙子的指导。这样一来,自然就和全家的人亲近了。贞之助也和她熟识了,还说地那样的姿质,不妨去好莱坞碰碰运气。可是,她缺少美国佬那种粗野作风,却具备一种和日本妇女周旋酬酢的安详柔顺的气质。纪元节那天下午,他们说要去高座赏瀑布,路过幸子家门口,顺便来串门。长兄基利连珂穿了一条灯笼裤,跟着妹妹,两人没有进屋子,绕到了院子里,在露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和贞之助是初次见面,互相寒暄了一番,喝了两三杯鸡尾酒,谈了半小时就分手了。

    “这样一来,那位发音古怪的老太太也想见见面了。”贞之助开玩笑说。

    “真的,细姑娘常常学她的样子给我们看,尽管还没见面,倒像已经见过面了的。”幸子一面表示赞同,一面自己也好笑起来。

    第十七章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最初谁也没有当真想应邀去作客,可是,由于妙子的吹嘘,好奇心一点点增长起来,而且人家又再三邀请,弄得不好意思推却,最后终于到基利连珂家去了。那时虽则已经交春,正当汲水节的寒冷天气,对方邀请全家都去,想到回家一定很晚,不能让悦子去,雪子要陪伴悦子留在家里看家,所以只去了贞之助夫妇和妙子三人。他们三个在夙川站下车,朝山冈方向走去,穿过旱桥,向前一直走了五六百米,走到别墅住宅区的尽头,就是田垄了。对面山冈上有一片松林,山冈下有几栋简易的小洋房望衡对宇地排列在那里,其中一栋最小的、可是白墙刚粉刷过、看去仿佛童话里的插图那样的房子,就是基利连珂家了。卡德丽娜一见他们到来,马上出来迎接,把他们让进楼下那两间通连屋子的里间。宾主四人围着铁炉一坐下来,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四个人分坐在长椅子的两端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以及硬木椅子里,要是不小心转动一下身体,很可能碰到火炉的烟囱,或者把桌子上的东西碰到地上。楼上大概是母子三人的卧室,楼下除了这两间屋子而外,里面大概还有一间厨房。外边那间似乎是餐室,大小几乎和里间完全一样。贞之助他们真担心那里怎么能坐得下六个人,可奇怪的是家里只见卡德丽娜一个人,她的哥哥基利连珂和那位经常提到的老太太始终没有露面。西洋人晚饭时间一般都比日本人迟,由于最初没有问明进餐时刻,也许来得过早了,但此时窗外已经漆黑,家里还静悄悄的,餐室里也——点准备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的作品,请指教。”卡德丽娜从三角架下面的格子里取出她初次试制的舞姬布娃娃让客人看。

    “啊!这真的是您做的吗?”

    “是的。不过缺点很多很多,都是妙子小姐给纠正了。”

    “姐夫,你看那条腰带的图案,”妙子说,“那不是我教给她的,是卡德丽娜小姐自己设计,自己画出来的。”

    布娃娃系的那条两端垂到地上的腰带,她哥哥基利连珂大概也给她出了主意,那是在黑底子上用特种油性颜料画出来的将棋桂马和飞车等棋子的图案。

    “请看这个。”卡德丽娜取出她在上海时拍的相片簿,“这是我以前的丈夫,这是我女儿。”

    “这小姑娘活像卡德丽娜小姐,是个美人哩。”

    “您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真像得很。您不想见见您的女儿吗?”

    “现在她在英国,没法见面。”

    “在英国什么地方,您知道吗?您要是去英国,能见到这个孩子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是我想见她。说不定我要去英国和她见面。”

    卡德丽娜并不怎么感伤,这些话是随随便便说的。

    贞之助和幸子早就觉得饿起来了,两人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互相以目示意,等到谈话中断的时候,贞之助开口就问:“令兄怎么样,今晚没有在家?”

    “哥哥每晚回来得很迟。”

    “令堂呢?”

    “妈妈去神户买东西了。”

    “噢!是这样……”

    贞之助心想,老太太会不会是去采购做菜的食物了呢?可是,墙上的挂钟已经打过七点,人还没有回来,真像让狐狸迷住了似的。妙子也觉得今晚是她把姐夫、姐姐拉来的,她该负责,心里也一点点不安起来,顾不上规矩不规矩,只管偷偷地觑隔壁那间毫无准备的餐室。卡德丽娜也许觉察出来了,她看到小火炉里的煤烧得很快,不时地一块块往炉子里加煤。如果大家都不说话,肚子就越觉得饿,总想找个什么话题谈谈,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四个人一时都不开口,只听到炉子里呼呼的燃烧声。一条保因脱种的混血狗用它的鼻子推开房门进来了,它挑选炉边最近火的处所,把头伸在前腿上,热呼呼地伏在人们脚边。

    “保利斯!”卡德丽娜叫了一声。可是,那条狗只翻眼看了她一下,没有移动它选定的位置。

    “保利斯!”贞之助也无聊地叫了一声,抚摸了一下弯屈的狗背。又过了三十分钟,他突然开口说:“卡德丽娜小姐!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什么呀?”

    “细姑娘,怕是我们听错了话吧?如果是我们听错了话,那就给主人添麻烦啦。……总之,今晚还是告辞回去怎么样?”

    “我决没有听错话……”妙子说。“喂,卡德丽娜小姐……”

    “什么呀?”

    “那个……还是让二姐说吧。……我都不知道怎样讲才好了。”

    “幸子,这种时候法语不是很有用吗?”

    “细姑娘,卡德丽娜小姐懂法语吗?”

    “她英语讲得很好,但不懂法语。”

    “卡德丽娜小姐,I……I‘mafraid……”贞之助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英语,“youarenotexpectingustonight……”①

    “为什么?”卡德丽娜睁大了眼睛用流畅的英语质问道。“今晚我们招待贵客,我一直等候诸位的光临。”

    一到八点钟,卡德丽娜立起身来走进厨房,里面传出咯笃咯笃的声音,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许多菜肴搬进餐室,然后把三个客人请了进去。贞之助他们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熏马哈鱼、咸鳀鱼、油焖沙丁鱼、火腿等冷盘,还有干酪、苏打饼干、肉饼以及各色各样的面包,简直像变戏法似的转眼之间都端整好了,贞之助看到这副光景才安下心来。卡德丽娜一双手忙个不停,光红茶就沏了许多次。饿着肚子的三个客人迅速地但又并不惹眼地吃着,由于菜肴过于丰富,再加主人殷勤劝客,所以一下子就觉得饱了,吃剩的东西还偷偷地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

    这时外面砰的一响,保利斯飞奔到门口去了。

    “可能是老太太回来了。”妙子低声对姐夫、姐姐说。

    走在头里的老太太手里提了买回的五六包零碎东西,穿过门口悄悄地走进厨房去了。随后哥哥基利连珂领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绅士走进餐室。

    “晚上好,我们已经叨扰了。”贞之助说。

    “请便,请便。”基利连珂搓着手连声招呼。他的体格瘦瘦的不像一般西洋人,那张羽左卫门②型的长脸的双颊被料峭的夜风吹得通红,他和他妹妹说了两三句俄语,日本人只听出“妈妈奇卡、妈妈奇卡”这几个发音,猜想大概是俄语中母亲的爱称。

    ①意为:恐咱今晚您没有预期我们到来。

    ②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的名演员。

    “刚才我和妈妈在神户碰头一道回家的。还有这位……”他边说边拍拍那位绅士的肩膀,“妙子小姐认识他吧,……是我的朋友渥伦斯基先生。”

    “是的,我认识。……这是我姐夫和姐姐。”

    “大号是渥伦斯基先生吗?《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这个人啊。”贞之助说。

    “噢,是呀。您记得很真。您爱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吗?”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日本人都爱读。”基利连珂对渥伦斯基说。

    “细姑娘,你和渥伦斯基先生是怎样认识的?”幸子问道。

    “这人住在附近的夙川公寓里,最喜欢小孩子,随便哪家的孩子他都爱,他是当地有名的‘爱孩子的俄国人’。谁都不称他‘渥伦斯基先生’而称他‘爱孩子的俄国人’。”

    “他太太呢?”

    “他没有太太。大概有过什么伤心的事情吧。”

    不错,渥伦斯基真像一个爱孩子的人,他性情温和,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凄凉的眼神含着微笑,眼梢带点皱纹,默默地听着别人谈论他。他的身材长得比基利连珂魁梧,肌肉坚实,皮肤让太阳晒成红棕色,一头灰白的浓发,漆黑的眼珠子,看去近似日本人,还带有几分船员出身的样子。

    “今晚悦子姑娘没有来吗?”

    “是的,因为她要做课外作业。”

    “这真可惜。我告诉渥伦斯基先生,今晚要让他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所以才带他来的。”

    “啊!太不巧了!……”

    这时,老太太走进屋子来打招呼了。

    “今晚我太高兴了。……妙子小姐的另外一位姐姐和小姑娘怎么没有来呢?”

    贞之助和幸子听到她发音不正确的日语,对着妙子就要笑出来,所以尽量避免和妙子的眼光相接触。可是看到妙子面对别处拼命装傻的那副样子,还是忍俊不禁起来。这位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不像一般西洋老太太那样肥胖,她的背影看去很轻盈,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两条纤细的腿,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像只鹿那样轻快,甚至不妨说是有点儿粗犷。按照妙子的说法,可以想象出她在滑冰场上是多么英姿飒爽了。笑的时候看出她缺了几个牙齿,从颈项到肩膀的肌肉有些松弛,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不过皮肤异常洁白,远远看去不见皱纹和肌肉松弛,乍一看比她的实际年龄几乎年轻二十岁。

    老太太把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一番后,摆出她刚买来的牡蛎、咸鳟鱼子、酸黄瓜、猪肉鸡肉和肝脏等做成的香肠,还有几种面包。最后酒上来了,又是伏特加又是啤酒,还有装在啤酒杯子里的烫热的日本酒,他们杂七杂八地向客人劝酒。俄国人里,老太太和卡德丽娜爱喝日本酒。正如贞之助他们担心的那样,宾主七人一桌子坐不下,卡德丽娜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侧身靠着炉台,老太太一头张罗,一头也从人背后伸手拿吃的喝的。由于刀叉等餐具不齐全,卡德丽娜时时用手抓着吃,偶尔让客人看到这个情景,她就涨红了脸,因此贞之助他们也竭力装出没看见的样子。

    “您不要吃那牡蛎……”幸子偷偷地对贞之助说。虽说是生牡蛎,却不是经过特别挑选的深海牡蛎,从颜色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是从附近市场上买来的那种货色,这些俄国人都满不在乎地大嚼着,这种地方就比日本人野蛮得多了。

    “啊,真的饱得什么都吃不下了。”日本客人避开主人的眼光,偷偷地把吃剩的东西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贞之助由于喝了杂七杂八的各种酒,已经有点儿醉意了,他指着墙上挂在沙皇旁边的那幅壮丽建筑物高声问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呀?”

    “那是皇村的宫殿,是彼得格勒(他们那些人从来不说‘列宁格勒’)附近的沙皇的宫殿。”基利连珂说。

    “啊!原来是著名的皇村……”

    “我家离皇村很近很近。我每天都看见沙皇坐在马车里从那里出来,还听得到沙皇说话的声音。”

    “妈妈奇卡……”基利连珂喊了一声,请他母亲用俄语解释,然后又说:“并不是真正听到坐在马车里的沙皇的说话声,而是两下接近得当马车经过时,仿佛能听到车中人的说话声似的。因为我们家就在皇村的旁边。那时我还小,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是这样的。”

    “卡德丽娜小姐呢?”

    “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什么都不记得了。”

    “隔壁那间屋子里悬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玉照,诸位的用意是什么?”

    “啊!那是应该的呀。我们白俄靠天皇陛下的福才能生活啦。”老太太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白俄都是这样想的,和共产主义斗争到最后的就是日本。”基利连珂说了——句又继续下去,“你们觉得中国将会怎么样?这个国家将来会不会变成共产主义呢?”

    “这个……政治方面我们是外行,总之,日本和中国关系搞得不好,这很不幸。”

    “你们觉得蒋介石怎么样?”渥伦斯基手里一直在玩弄着空酒杯,听人家讲话,这时他开口了。“您对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有什么感想?张学良不是把蒋介石捉起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又把他放了呢?”

    “这个……似乎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吧。……”

    贞之助对于政治问题特别是国际上发生的突变事件非常感兴趣,报章杂志上发表的那些知识他都具备,可是由于时局关系,他始终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警惕着不轻易发言表态,以免招致无妄之灾。特别面对着这些不知底细的外国人,他就更不会随便讲出自己的意见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被逐出祖国的流亡者来说,这类国际上的大事件是和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一天也不能置之度外。他们相互之间对这类问题又讨论了好一会儿,渥伦斯基似乎最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有一定的主张,其余的几个人只是在倾听他的议论而已。

    为了让贞之助和其他人都听懂,他们尽量说日本话,可是,渥伦斯基在讲到比较复杂的问题时,还是讲俄语,基利连珂就充当翻译。老太太也很健谈,她不仅倾听男人们发议论,自己也积极参加进去,每当她谈得起劲时,她的日本话就更加支离破碎,谁都听不懂了。

    “妈妈奇卡,你说俄语吧。”基利连珂提醒她。

    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议论发展成为母女之间的争执了————贞之助他们当然不知道。老太太开始攻击英国的政策和国民性,卡德丽娜奋起反驳。她所持的理由是自己虽然生在俄国,但被逐出国外,到了上海,在英国人培养之下长大成人,英国的学校给了她知识,没有收受过她一分钱的学费。学校毕业后当上护士,挣了工资,一切都是靠的英国,英国为什么不好呢?老太太的理由是卡德丽娜还年轻不懂事。母女俩争得越来越激烈,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幸亏哥哥和渥伦斯基从中调停,两下嘟嚷了一阵才算完事。

    后来贞之助他们又换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闲扯了一阵,打了一会儿扑克,不久又被叫回餐室。可是,即使是山珍海味,日本人也吃不进了,只能扔在桌子底下去喂饱保利斯。唯独酒没有让步,贞之助始终和基利连珂以及渥伦斯基真刀真枪地应酬到底。

    “得多加小心呀!您的脚步摇摇晃晃走不稳了。”打过十一点钟,穿过田野走回家时,幸子提醒贞之助说。

    “啊!凉风吹在脸上真舒服!”

    “真的很凉快。一开始我心里忐忑不安,家里只有一个卡德丽娜,等了半天,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肚子却越来越饿……”

    “就在这个时候,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了,结果我们都成了饿鬼。……俄国人的胃口怎么这样大。酒还喝得过他们,吃东西实在甘拜下风了。”

    “不过,我们都应邀去了她家,老太太似乎很高兴。他们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还请客吃饭,俄国人真好客!”

    “他们这些人过的生活毕竟有些寂寞,所以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吧。”

    “姐夫,渥伦斯基这个人……”跟在两三步路后面的妙子在黑暗中开口了,“听说有过一件伤心事。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爱人,革命爆发后,两下音信不通了。……过了几年,方知他那个爱人到澳洲去了,他赶到那里去找,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她见了面。可是,不久她生病死了,因此他立志终生不结婚。”

    “原来是这样,听你一解释,觉得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澳洲历尽艰辛,做过矿工,后来经商发了财,据说现在有五十万块钱。卡德丽娜的哥哥的买卖多少是由他出资的。”

    “唉呀!哪里来的丁香花的香气?……”走到别墅区的冬青篱笆处,幸子闻到一阵丁香花的香气。

    “哎!樱花还得等——个月才开,等得我都心焦了。”

    “我等得焦心了。”贞之助学着老太太不正确的发音说。

    第十八章

    ┌──────────────────────────────┐

    │原籍兵库县姬路市竖町二十号。│

    │现住神户市滩区青谷四丁目五五九号。│

    │野村巳之吉│

    │明治廿六年九月生│

    │学历大正五年东京帝大农科毕业。│

    │现任兵库县农林课水产技师。│

    │家庭及亲属关系大正十一年娶田中家次女德子为妻,生一男│

    │一女。长女三岁死亡。妻德子昭和十年患流行性感冒死亡。其│

    │后昭和十一年长男十三岁时死亡。父母早已去世。有一妹,嫁│

    │在太田家,现住东京。│

    └──────────────────────────────┘

    三月下旬,幸子中学的同学阵场夫人寄来了上面这样一个履历表。这个表写在一张四寸照片的台纸背面,是照片本人亲自用钢笔写的。幸子在收到这张照片之前,其实已经把这件事情忘掉了。记得还是去年十一月底濑越那桩亲事中途搁浅,有一天在大阪樱桥十字路口遇见阵场夫人,站在路上淡了三十分钟话。那时谈到了雪子,阵场夫人说:“哦,这样说来,你那位妹妹还没有结婚吧?”幸子就说:“要是有门当户对的,还望给介绍一下。”两人就此分了手。不过那时濑越那桩亲事还有可能成功,幸子托阵场夫人做媒,一半是出于应酬敷衍。可是,阵场夫人似乎是放在心里了,写信来问雪子的近况,并且讲到那天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告诉幸子一件事,就是她丈夫的恩人、关西电车公司总经理滨田丈吉的表弟野村巳之吉死了妻子,眼下正在物色续弦对象,滨田把野村的照片交给了她,重托她做媒,一时就想到令妹身上。她丈夫和野村不熟识,由于是滨田作保,人品看来没有什么问题。野村的照片另件寄上,有意的话,可根据本人亲笔写的履历表详细调查,如认为合格,请来信通知,以便随时介绍。信上还说,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到府上来当面求婚,又怕强人所难,所以先写信动问一下。第二天就收到了她寄来的那张照片。

    幸子收到照片后,马上回信表示感谢。可是,有鉴于去年井谷做媒那次教训,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许诺,所以回信说:“承蒙关心,至感盛情,但需待一、两月以后方能答复,因为不久以前刚拒绝了一门亲事,考虑到舍妹的心理状态,还是暂时搁置一下,再提第二桩,比较合适。而且这次希望慎重一些,经过充分调查之后,如果觉得合适,再请您费神介绍。舍妹婚期延误已久,早蒙明察,相亲之举,如果一再进行而无结果,做姐姐的总觉得当事者实在可怜。”这样一封开诚布公的信寄出以后,幸子和贞之助合计,这次要从从容容地亲自仔细调查,合适的话,再和长房商量,然后告知雪子。不过,老实说,幸子对于这桩亲事并不怎样积极。当然,未经调查研究,谈不上好坏,对方有没有财产,只字未提,只读一读照片背面那段履历,就可以看出具体条件比濑越差得多。首先对方的年纪比贞之助大两岁,第二是续弦,前妻生的两个孩子虽说早已死了,这方面用不着操什么心,可是在幸子看来,雪子对这桩亲事决不会有好的反应,因为从相貌来说,只看照片,就觉得十分衰老,一副腌臜的面孔。实物也许和照片有些出入,可是,为了求婚寄来的照片是这个样子,本人也许比照片更加衰老,肯定不会比照片年轻。并非要求对方是个美男子,年龄比贞之助大也无妨,只是等到喝合卺酒的时候,新郎竟是那样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不仅雪子太可怜,连为这件事奔走的幸子夫妇,对着列席的亲戚朋友,脸上也不光彩。要求新郎翩翩年少固然不现实,但还是希望对方是一位精力充沛、面色丰润而有干劲的人。……想来想去,幸子对于照片上这个人始终不积极,也没有起劲去调查,这样一搁就搁置了一星期。

    可是,幸子又想起上星期封皮上注明“内有照片”的邮件送来时,雪子曾看到一眼,她会不会觉察出来了呢?要是她已经知道有这样一件事而不对她讲,反倒变成故意隐瞒,从而招致她的误解。濑越那桩亲事的告吹,雪子表面上还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是在精神上多少会给她留下些创伤,幸子的本意是不想马上搬出另一件亲事去刺激她。可是,现在雪子已经见到那邮件,如果她知道什么地方寄来了照片,怀疑二姐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对她说明,把幸子的一片苦心误解为在玩弄什么花招儿,反倒不妙。因此她想莫如一开始就拿出来让雪子看,看她本人如何表态,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有一天,幸子要去神户买东西,在楼上化妆室里换衣服,看到雪子走了进来,幸子仿佛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说:“雪妹,又来了一张照片。”不等雪子回答,马上从衣柜的小抽屉里取出照片递给她,还加上一句“照片背面的履历也可以看一下”。

    雪子默默地接过照片看了一下,又看了背面的履历,问道:“这是谁寄来的?”

    “你认识阵场夫人吧,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那时她姓今井。”

    “嗯。”

    “不久以前在路上遇见她,谈到你的婚事,我托她物色对象。她放在心上,寄来了这张照片。”

    “……”

    “用不着马上答复。说实在话,这次本来打算先调查清楚了再对你讲,又怕你以为我隐瞒着不对你说,所以还是先让你看一下。”

    雪子把手里的照片放在另一个格子里,走到廊下靠着栏杆呆呆地往下看庭院。幸子对着她的背影继续说:

    “你现在不用想什么,要是看不上眼,干脆不理会这件事得了。由于是对方特地来说亲,原来打算调查一下的……”

    “二姐!……”雪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转过身来朝向幸子,嘴角上勉强挂了一丝微笑说:“如果是求亲方面的事,请对我讲好了。人家一个一个地来求亲,对我来说,总比谁也不上门求亲要强,这样的日子过得才带劲……”

    “是吗?”

    “只是相亲一事,希望充分调查以后再进行,别的就不用为我考虑得太周全。”

    “不错,不错。经你这样一讲,我奔走效劳也值得了。”

    幸子装束停当后,说了声晚饭以前回家,就独自出去了。雪子把她姐姐脱下的家常衣服挂在衣架上,把腰带和带扣收拾好放在一边,然后靠着栏杆观看院子里的景色。

    芦屋这一带原先都是山林和耕地,大正末年才逐渐开辟为市区。就如这个院子尽管并不怎么大,可是还留下以前的山林面貌,长着两三棵参天的松树。西北角上是邻家的庭园,透过那里的树丛可以看到六甲一带的高山和丘陵。雪子偶尔回到上本町长房家住了四五天回到这里,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转世重生一般。这时她站在那里往下看的院子,南边是草地和花坛,往前是座小小的假山,开着小白花的珍珠梅,从假山石中间成为垂盆倒挂在干涸的池子上。右边沙汀上开满了紫丁香和樱花。樱花是幸子爱好的,院子里即使只种了一棵,她也愿意在自己家里赏花,所以两三年以前就种上了。每当开花的时候,樱花树下就摆好矮几,铺好毛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花树生长不好,每年稀稀落落地只开几朵花。丁香今年却像春雪一样地盛开着,散发出扑鼻的香气。紫丁香的西面有两棵还没发芽的白檀和梧桐树,白檀的南面有一种被法国人称为山梅花的灌木。教雪子他们法语的法国人塚本太太来到日本后,从来没有见到她祖国随处都有的山梅花,后来知道这个院子里有这种花,觉得非常稀罕,而且引起了她的乡愁,因此雪子他们特别关心这种花。打开《法和辞典》一查,这种灌木在日本称为萨摩水晶花,属于水晶花一类。这种花在珍珠梅和紫丁香开过以后,和侧屋女墙旁边的棠棣花同时开,现在只透出几片嫩叶。萨摩水晶花对面就是舒尔茨家的后院,中间只隔着一道铁丝网围墙。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围墙一带梧桐树下的草坪上,悦子和罗茜玛丽正蹲在那里玩“过家家”。雪子靠着栏杆从楼上望下去,板床、衣柜、椅子、桌子、洋娃娃等杂七杂八的玩具一览无余,两个少女高声说话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们两个都不知道雪子在看她们,只管忘我地玩着。

    罗茜玛丽左手拿着一个男娃娃说:“这是我爸爸,”右手拿了一个女娃娃说:“这是我妈妈。”她把两个娃娃的脸合在一块儿,嘴里“咂”的一声,最初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仔细一看,原来是让两个娃娃接吻,她自己发出那个舌音来表示接吻的声音。接着又从代表她妈妈的女娃娃的裙子底下取出一个婴儿娃娃,连声说:“孩子来了,孩子来了。”她那句日本话里的“来了”,听得出是“生出来了”的意思。据说西洋人一般总对孩子说婴儿是鹳鸟衔来放在树枝上的,可是看样子罗茜玛丽她们已经知道婴儿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了。雪子一直悄悄地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自个儿忍俊不禁。

    第十九章

    幸子和贞之助以前新婚旅行时,住在箱根的旅馆里,谈起吃东西的好恶,贞之助问幸子最爱吃什么鱼,幸子说最爱吃鲷鱼,引起贞之助的讪笑,因为他觉得鲷鱼太平凡了。可是,在幸子看来,无论在形状上或者风味上,只有鲷鱼才够代表日本,不爱吃鲷鱼的人就不配当日本人。她所以这样主张,因为她心想她的家乡关西是日本最好的鲷鱼产地,因此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这是值得骄傲的。同样,如果有谁问她最爱什么花,她将毫不踌躇地回答说最爱樱花。

    《古今和歌集》以来,有千万首吟咏樱花的诗歌,古人多渴望樱花开放,惋惜它的衰谢,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事物,少女时代的幸子无动于衷地读过,觉得平淡无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深深体会到古人的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决不是字面上的“风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怂恿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缺过一次,仿佛已经变成例行的公事。贞之助和悦子为了工作和学习,还有不去的时候,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则从来没有不去的。这在幸子来说,惋惜樱花的衰落也含有惋惜两个妹妹青春不再来的意思。每年赏樱花时,她嘴里尽管不说,但心里总暗暗思忖和雪子一同赏花,怕只有今年这一次了吧。幸子这种心情,雪子和妙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虽然她们两人不像幸子那样关心花事,可是内心里也暗暗把赏花当作一种享受。连旁人都看得出一过汲水节,她们就等候着樱花的开放,暗地里准备到那时穿什么外褂、系什么腰带,甚至穿什么长衬衣了。

    樱花季节一到,京都方面就有信来通知哪几天花开得最好看,可是为了方便贞之助和悦子,她们必须挑星期六和星期天,还要担心凑得上凑不上盛开的日子,像古人那样“老一套”地悬念着会不会遭到风雨。照说芦屋当地也有樱花,坐上电车,从车窗望出去,哪里都可以看到,并不是只有京都才有樱花。但是,对于幸子来说,鲷鱼如果不是明石出产的,就不好吃;樱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样。去年春天,贞之助反对去京都,提出不妨偶尔换个地方试试,于是她们改到锦带桥去赏花。可是回家以后,幸子就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觉得这——年仿佛没有碰到春天就白白过去了,于是逼着贞之助再去一次京都,好不容易才赶上看到御室的晚樱。往常他们总是星期六下午动身,在南禅寺的瓢亭提早吃夜饭,看了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京都舞,归途去祗园看夜樱,当夜就住在麸屋町的旅馆里。第二天,她们去嵯峨和岚山,在中之岛附近的临时茶棚里打开带去的盒饭吃饭。下午再回到市区,去平安神宫的神苑里看花。赏花的惯例到这天就算结束了,不过有时斟酌情况,让两个妹妹和悦子先回芦屋,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多住一晚。她们所以要把游平安神宫作为赏花的最后一个节目,因为神苑的樱花是洛中①最美的樱花,最值得欣赏。圆山公园的垂枝樱已经老了,开出来的花,颜色一年比一年淡;在今天,除了神苑的樱花而外,确实没有其他地方的樱花足以代表京洛的春天了。因此,他们每年来京都赏花,第二天下午从嵯峨一带看了花回到市内,春天的太阳快要落山,她们挑选这样一个最最留连难舍的黄昏时候,拖着两条玩儿了半天而又疲惫的腿,来到神苑的樱花树下徘徊踯躅。每逢池边沙渚、桥边路角、回廊的檐下,只要有樱花的处所,她们就停下步子,一棵一棵地观赏赞叹,对它献出无限的怜惜。回到芦屋的家里,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间,只要一闭上眼睛,神苑里每棵樱花的颜色和树枝的姿态都能描绘出来。

    ①日本把京都比作洛阳,常用“洛中”、“京洛”来代表京都。

    今年,幸子他们挑选了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到星期日这两天去京都。印着花鸟草木山水等图案的长袖礼服,悦子一年中穿不上几次,去年赏花时穿的衣裳今年已经嫌小了,平常穿惯西服,现在让她穿不合身的和服就更加拘束。这天又特别给她淡淡地施了一点儿脂粉,容颜也改了样,走起路来还得提防漆皮草履脱落。让她坐在瓢亭狭窄的茶室里,穿西服的习惯又漏了出来,跪坐不好,大襟一敞开,两个膝盖就露了出来。

    “小悦,看你!像个男扮女装的‘辨天小僧’①。”大人们取笑她。

    悦子还不善于拿筷子,总是孩子们那种古怪的拿法。再加穿的是长袖的和服,袖手缠住手臂,和西服大不一样,吃东西很不方便。盛在八寸盘里的慈姑,悦子举筷去夹,一下子滑在地上,从廊檐一直滚到院子里,在青苔上滚个不停,悦子和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今年赏花闹出来的最初的笑话。

    第二天早晨,她们先到广泽的池边,那里有一棵樱花树的树枝覆盖在水面上,幸子、悦子、雪子和妙子四人依次并立在那棵樱花树下,贞之助取出莱卡照相机给她们拍了一张照,背景取的是遍照寺山。提起那棵树来,还有一段回忆。有一年春天,她们来到广泽的池边时,一位手里提着照相机的绅士请求让他给她们姐妹拍个照,拍了两三张之后,他再三道谢,并说如果拍得好,一定把照片寄上,当场就抄录了她们的地址。十天以后,果然如约寄来了照片。内中有一张拍得特别好,那张照片里幸子和悦子伫立在樱花树下,出神地凝视着池面,借池水的涟漪作为背景,拍出母女俩的后影,拍得异常精彩。母女俩神情恍惚地凝视着池水的样子,花瓣掉落在悦子衣袖花纹上的那种风情,不假雕琢地显出春天即将逝去的惋惜心情。从此以后,她们每年来赏花时,总忘不了要到广泽池畔那棵樱花树下去凝视一番池水,而且当场拍下照片。幸子还记得池边路旁的墙根下有一株好看的山茶树,每年开出深红色的花,所以她每年也要去那里转一下。

    ①河竹默阿弥(1816-1893)所作的歌舞伎世话物狂言《青砥稿花红彩画》中的男主角,常扮成女装。

    她们又登上大泽池的堤岸浏览,走过大觉寺、清凉寺和天龙寺的门口,今年又来到渡月桥堍。京洛地方的樱花时节人山人海,其中有一特殊风景,那就是人群中夹杂着许多朝鲜妇女,她们穿的都是单纯深颜色的民族服装。今年一过渡月桥,河滩的樱花树下,三三五五的朝鲜妇女都蹲在那里吃午饭,其中有几个居然喝酒喝得兴高采烈。幸子她们去年是在大悲阁、前年是在桥堍下的三家轩打开饭盒子吃饭的,今年选择了十三处朝山进香中有名的法轮寺————那里供奉着虚空藏菩萨————的山上吃午饭,然后再往回走过渡月桥,穿过天龙寺北面的竹林,她们一面对悦子说:“小悦,这里是‘麻雀宫’①呀!”一面朝着野之宫那个方向走去。下午刮起风来,天气突然有些冷了。走到厌离庵时,庵堂门口的樱花纷纷飘落在三姐妹的衣袖上。然后,她们再次经过清凉寺的山门前,从释迦堂前的电车站坐上爱宕电车回到岚山,第三次来到渡月桥北堍,稍稍休息了一下,雇一辆出租汽车开到平安神宫。

    ——进神宫大门,就看到正面的太极殿。从西边的回廊跨进神苑的第一步,她们就担心着那里的几株名闻海外的红垂樱今年开得究竟如何,会不会已经来迟了。每年来到这里,跨进回廊门之前,就感到不安和兴奋,今年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走进门,抬头看到西边天空一片红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啊!”一声赞叹。这——瞬间成了两天赏花的顶点,这一瞬间的欢欣,正是去年春天过后一直等到今天的终极目的。她们心里都如释重负,觉得真正不虚此行,碰上了盛开的红垂樱,但愿来年春天也能看到此花。只有幸子一人心里思忖等到明年赏花时,雪子说不定已经出嫁,樱花来年照样会怒放,雪子的处女时代说不定是最后一年了。自己固然寂寞,但是为雪子着想,但愿能够如此。说实话,去年和前年幸子立在这棵樱花树下时,就产生过同样的感慨,而且每次都默念但愿此行是和这个妹妹一道赏花的最后一次,可是今年又能这样地站在这棵樱花树下看雪子,实在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幸子觉得雪子太可怜,连她的脸都不忍正视了。

    樱花树的尽头,有几棵刚发芽的枫树和槲树,还有修剪得圆圆的梫桂。贞之助让她们三姐妹和悦子走在头里,自己拿着莱卡照相机跟在后面,走到白虎池畔菖蒲丛生的地方,或者人影从苍龙池的卧龙桥石上倒映在水面的处所,以及她们从栖风池西侧的小松山走向通道,四个人并立在那一片繁花似锦的樱花树下时,照例一定给她们拍照。以上这些地方,她们一行每年总要让许多不相识的人拍照。懂道理的人预先打个招呼征得她们的同意,不懂道理的人则看准机会偷偷地拍。她们对去年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样的事情,连最无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例如在栖凤池东边的茶馆里喝过茶,在楼阁那顶桥的栏杆旁边扔麦麸喂过金鲤。

    ①指日本童话中的“麻雀宫”。

    “喂!妈妈,瞧新娘子。”悦子突然叫喊起来。

    幸子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对刚刚举行了神前结婚仪式的新婚夫妇从斋宫走出来,新娘在上汽车,星随后面看热闹的人排列在两旁觑着。老远望去,只能看到玻璃车窗里闪烁着新娘白色的头巾和穿了华丽礼服的背影。其实在这里遇见神前结婚的新婚夫妇不是今年第一次,以前也遇到过,每次遇见,幸子总有所感触,可是雪子和妙子却意外的平静,有时还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等候新娘从斋宫出来,过后告诉幸子新娘的容貌和服饰。

    这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过夜。第二天,夫妇俩同去访问幸子父亲全盛时代在高尾的山寺境内修建的尼庵不动院,和院主老尼交谈亡父生前的事迹,过得半天清闲的日子。这里是赏枫叶的名胜处所,现在季节还早,枫叶还没有透青。院子前面引水管旁边有棵花梨树,树上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真个是地地道道的尼庵环境。夫妇俩一面看光景,一面品尝山泉,一杯又一杯地贪喝着,直到太阳落山以前,走了两公里的坡路才到山脚下。归途经过御室的仁和寺,知道那里的复瓣樱还没有开,幸子要求贞之助去樱花树下歇歇脚,尽管看不到复瓣樱,但还是想吃一次花椒芽酱烤豆腐串再回去,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弄到天黑,只得在京都再住一夜,这是屡试不爽的老经验。最后扔下嵯峨、八濑大原、清水等几个樱花胜地,赶到七条车站乘上电车,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贞之助上班去了,幸子到他书斋里整理屋子,看到桌子上摊着写坏的信笺,笺末空白的地方用铅笔写了这样两行诗句:

    佳人翠袖蔚云霞,

    京洛樱花嵯峨繁!

    四月某日于嵯峨

    幸子在中学时代也曾一度热衷于写诗歌,近来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想到什么就在笔记本里写下几句以自娱。现到读到这两句诗,顿时诗兴发作,把前几天在平安神宫赏花时吟咏了一半但没有汇总的诗意,经过一番思索,凑成如下的两行:

    为惜春光逝去早,

    落花襟袖暗中藏。

    (平安神宫见落花)

    她用铅笔把这两行诗写在她丈夫那两行诗的后面,照旧放在桌子上。贞之助傍晚回家,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他什么也没有提,连幸子也把这事忘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去书斋拾掇屋子时,那张信笺还像昨天那样摊放在桌子上,她写的那两行诗后面,贞之助又写了如下的两行,似乎建议她可否改成这样:

    正是樱花怒放时,

    暗藏花瓣寄春思。

    第二十章

    “悦子她爹,马马虎虎算了,像你那样拚命干,会累垮的。”

    “可是,干起来了就放不下手呀。”

    贞之助本来想利用今天这个星期日邀同幸子再去欣赏京都的初夏风光,尽管他们上个月已经去那里赏过樱花。可是,今天幸子从早晨起就不舒服,觉得手足乏力,所以只好作罢,下午他就埋头在院子里薅草。

    当初买下这所住宅的时候,这个院子里本来没有草坪。业主说这块地即使铺了草坪也长不起来,贞之助不听他的忠告,硬是种上了矮草。由于他的精心栽培,最近好不容易才像个样子。不过比起别人家的草坪来,毕竟发育得不好,草色比普通的绿得迟。贞之助因为自己是首创者,拾掇草坪比别人都认真。矮草发育不良的原因之一,就是每当春初嫩草透芽的时候,麻雀就来啄食它的幼芽。这事被发现以后,每年初春就严防麻雀,一见到它飞来,就扔石子儿把它撵跑。贞之助要求全家把驱散麻雀当成一种工作来干,因此他的小姨子们常说:“瞧!姐夫扔石子儿的季节又到来了。”遇到像今天这种风和日暖的天气,他戴了一顶遮阳帽,穿上劳动服,拔去繁殖在草坪上的荠菜和车前草,推了一架刈草机,喀嚓喀嚓地修割草坪。

    “悦子她爹,马蜂,马蜂,一只大马蜂。”

    “在哪里?”

    “你瞧,飞到那边去了。”

    露台上像往年一样搭盖了遮阳的芦棚。幸子坐在芦棚下一张白桦圆木制成的椅子上,一只马蜂掠过她的肩头,围绕着摆在江西瓷墩上的芍药花盆嗡嗡地飞了两三圈,飞向红白百合花那边去了。贞之助埋头薅草,沿着铁丝网逐渐钻进大明竹和槲叶茂密的树荫中去了,从幸子这边望去,只看到百合花丛上露出那顶大遮阳帽的帽边。

    “马蜂倒没什么,蚊子才厉害。戴着手套还给咬了。”

    “就是嘛,歇歇手吧,不要再搞了。”

    “没事儿。你说身体不舒服,到底怎么样?”

    “躺在床上反倒乏力,这样坐在屋外,似乎稍稍舒畅些。”

    “你说乏力,到底是怎么样的乏力?”

    “头重……恶心想吐……手足无力……像要生大病的样子。”

    “胡说什么,你神经过敏!”突然,贞之助像松了一口气似地高声说:“唉!算了,不干了。”

    他哗沙哗沙地拨开竹叶挺起身,扔下手里掘车前草根的小铁铲,脱下手套,用他那被蚊子咬过的手背拭去额上的汗,使劲伸伸腰,转过身走到花坛旁边,拧开水龙头洗手。

    “有没有红花油?”他搔着红肿的手背走上露台。

    “春倌,把红花油拿来。”幸子对着屋子里高声喊道。贞之助抽空又走到院子里去摘花圃里枯萎的百合花。四五天以前这里的百合花开得极盛,现在已经大半枯萎,蔫儿得不堪入目了。特别是那白花枯萎得犹如黄纸屑,他看不入眼,把它一朵一朵地摘掉,剩下像长须那样的雄蕊也仔细地摘去了。

    “喏!红花油拿来了。”

    “唔。”他应了一声,又揪去一些残花败蕊。“这个地方得扫干净呀。”

    贞之助走到幸子身边,刚把红花油拿到手,瞅着幸子的眼睛突然叫了一声“哎呀!”

    “什么呀?”

    “你到明亮地方来一下。”

    太阳快要落山,芦棚下面更加阴暗,贞之助把幸子拉到露台边上,让她立在落日余晖之中。

    “哎!你的眼睛里有黄颜色。”

    “黄颜色?”

    “嗯,眼白发黄。”

    “那么,会不会是黄疸?”

    “也许是黄疸,吃过什么油腻的东西了吧?”

    “昨天不是吃的牛排吗?”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

    “嗯,嗯,我明白了。……胸口老是这样恶心想吐,准是得了黄疸。”

    幸子最初听到丈夫那声“哎呀”,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想到要真是黄疸,那就用不着那样担忧,一块石头马上落了地。说来似乎滑稽,她的眼睛反倒露出一种高兴的神色。

    “好、好,”贞之助把自己的脑门子凑到妻子的脑门子上,“热度并不高。可不能乱来,否则病会加重,还是去睡吧。不管怎么样,得让栉田大夫来诊断一下。”

    栉田是芦屋川车站附近的开业医生,他精通脉理,医术卓越,因此成了附近一带的红医师。每天晚上过了十一点钟还吃不上晚饭,东奔西走地出诊,因此很不容易请到他看病。要争取他出诊时,贞之助还得亲自打电话给一个姓内桥的老资格护士,请她协助。尽管这样,要不是什么重病,一般他不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到来,有时甚至爽约,所以打电话时必须夸大病情。这天夜里等到十点钟过后还不见医生到来,贞之助说:“栉田大夫说不定又要爽约了。”正在猜测,快到十一点钟时,门外有汽车停止的声音。

    “毫无问题,这是黄疸病。”

    “昨天吃了一大块牛排。”

    “这就是病因,牛排吃得过多了。……每天喝些蚬子酱汤就会好的。”

    他说话就是这样直爽,一则也由于他太忙,所以总是粗粗地诊察一下,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第二天起,幸子就在病室里时而躺躺,时而走动走动,既不太难受,也没有迅速好转。原因之一是天气闷热,既不下雨又不放晴的入梅以前的季节,闷热异常;即使不这样,接连晴了几天,那就更是热得无处容身。幸子两三天没有洗澡了,换下沾满臭汗的寝衣,让阿春取来洒上酒精的热毛巾给自己搓背。这时悦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开口就问:“妈妈,壁龛里供的是什么花?”

    “是罂粟花。”

    “我怕那花。”

    “为什么?”

    “我一见那花,就像被它吸了进去似的。”

    “真的。”

    小孩子真会说话。这几天幸子呆在这个病室里,脑袋老像受到重压似的不舒服,让悦子这样一讲,原因仿佛就在眼前,可是自己觉察不出,却被悦子一言道破了。看来壁龛里那朵罂粟花确实是造成幸子精神上不愉快的原因。这花开在田野里很美,可是,单独一朵插在花瓶里,摆在壁龛中,对在眼前,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害怕,“像被它吸了进去”这句话说得恰如其分。

    “真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大人反倒讲不出这样的话来。”雪子也很欣赏悦子这句话,连忙把罂粟花拿开,把燕子花搭配着山丹花盛放在水盆子里拿了进来。可是幸子对这盆花也觉得厌倦,索性什么花也不要,要她丈夫给她挂上一幅清爽的和歌立轴,尽管季节早了一点儿,终于挑了香川景树①写在诗笺上的一首《山头骤雨》————爱宕山头下骤雨,清泷川里泛浊流————挂在壁龛里。

    病室里的这种陈设也许产生了些效果,第二天幸子的心情就愉快多了。下午三点多钟,门口的电铃响了,似乎有来客的足音,阿春上楼来说:“丹生先生的太太来了。还带来两位太太,一位姓下妻,一位姓相良。”

    幸子和丹生夫人好久不见面了,她两次过访,幸子都不在家,没有碰到,要是她单独一人来访,本来可以请她到病室里来,可是,幸子和下妻夫人并不那么亲密,尤其相良夫人,以前连姓名都没有听到过,当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这种时候,让雪子代她去会客,本来是最合适的,可是雪子决不愿意去见不熟识的人。如果推说生病,把来客拒之门外,又太对不起一次两次来看自己的丹生夫人,而且幸子本来也因为困守在病室里感到十分无聊,就叫阿春去说明主人身体不舒服,在家养病,衣着不整齐,先把客人请进楼下会客室。自己急急忙忙坐到梳妆台前,在久不梳洗的脸上抹了一层香粉,换上一件整洁的单衣,等她下楼接见客人时,已经让客人等了半小时了。

    “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相良先生的夫人。”丹生夫人指着身穿纯美国式服装、一眼就看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位夫人说。“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她先生在轮船公司工作,他们一直住在洛杉矶。”

    “久仰久仰。”幸子一面招呼,一面立刻后悔不该接见这些客人。她最初就踌躇自己因生病而憔悴到这副模样的时候,会见生客究竟合适不合适,不料见面之下,竟是这样一位极时髦的夫人。

    “您生病啦?哪儿不舒服?”

    “得了黄疸病,您看!眼睛发黄吧。”

    “真的,黄得很。”

    “您很不舒服吗?”下妻夫人问。

    “是呀。……不正今天天好得多了。”

    “真对不起,这样的时候来打搅。丹生姐,您不机灵,我们在门口告辞就好了。”

    “哎呀!怎么埋怨我呢,你真刁。莳冈姐,实情是相良姐昨天突然到来,她不熟悉关西的情况,因此我专门给她当导游,问她愿意去哪里看看,她说她想认识——位阪神地方有代表性的太太。”

    “喔唷!你说代表性,指哪方面的代表性呢?”

    ①香川景树(1768-1843),江户后期诗人。

    “给你这样一问,我倒不好回答了,总之是多方面的代表性吧。我考虑的结果,挑选了您。”

    “没来由!”

    “正因为这样,既然被看中了,即使您有点儿不舒服,我想您也会委屈一下接待我们的。噢,还有……”

    丹生夫人去解开一进屋子就放在琴凳上的包袱皮,拿出两筐其大无比的西红柿,说:“这是相良姐送的。”

    “喔唷!多出色。这样的西红柿哪儿出产的?”

    “这是相良姐自己家里种的,哪儿都不可能有这种西红柿出售。”

    “可不是吗。……请问相良姐府上哪里?”

    “在北镰仓。我是去年回来的,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

    相良夫人说话有一种奇怪的语调,幸子不会模仿,要是让善于学舌的妙子听到了才有意思,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么说起来,您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吧?”

    “有一程子住医院了。”

    “怎么,生的是什么病?”

    “极度神经衰弱。”

    “相良姐生的是富贵病。”下妻夫人插嘴说。

    “不过,那儿的圣路加医院可以长期住院吧?”

    “由于靠近海边,地方很凉快,特别是夏天更好。不过离中央市场近了些,往往有一股腥风吹来。再加本愿寺的钟声也太刺耳。”

    “本愿寺改成那样的建筑①以后,还撞钟吗?”

    “是的,还撞钟。”

    “总觉得像是哪儿在拉汽笛。”

    “而且教会也打钟。”

    “唉!”下妻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去圣路加医院当个护士怎么样?”

    “那也可以嘛。”丹生夫人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听说下妻夫人闹家庭问题,觉得她们两人的一问一答中大有文章。

    “听说把饭团子夹在胳肢窝里能治好黄疸。”

    “哎呀,你懂得许多古怪的事情呢。”相良夫人一面点燃打火机,一面诧异地看着丹生夫人的脸。

    ①本愿寺在1923年大地震时烧毁,重建时采用了印度寺院的建筑式样。

    “把饭团子夹在两个胳肢窝里,饭团子会变成黄色。”

    “试想那饭团子有多脏呀。”下妻夫人说。

    “莳冈姐用过这偏方没有?”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偏方。只知道喝蚬子酱汤能治好黄疸。”

    “反正不是什么费钱的病。”相良夫人说。

    幸子大体上觉察到三个人送来这样一份厚礼,总以为主人要留她们吃晚饭了。一想到吃晚饭还得等两小时,和最初的估计相反,幸子觉得这两小时的时间实在难于应付。幸子最不善于和相良夫人这种言谈举止、体态服饰一切都是地道东京型的太太周旋,她在阪神地方的那些太太们中间,也算得上是能操东京话的一群人中间的一个,可是,和相良夫人见面时,不知怎的反倒怯场起来。不是怯场,而是觉得东京话乏味,所以故意避免说出口,反倒说当地的话。还有,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总说大阪话,今天也许是为了做陪客吧,竟然满口东京话,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直无法说一句知心话了。诚然,丹生夫人是地道的大阪人,可是她中学是在东京上的,和东京人交游很广,东京话自然讲得好,可是幸子和她交往了半辈子,一直不知道她的东京话竟然说得这样好。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是往常那个稳重的丹生夫人了,眼睛的流眄,嘴唇的弯曲,以及吸烟时食指和中指夹着卷烟的姿势,一举一动都异于往常,大概东京话首先就应该这样地表现在动作和表情上,否则就不合拍,可是在幸子看来,她的人品仿佛突然变坏了。

    幸子这个人,平常身体即使有点儿不舒服,也能耐着性子敷衍人家。唯独今天听着三个人说话,她就烦躁,心里——不高兴,身体更加疲乏,终于露到脸上来了。

    “喂!丹生姐,不成呀,我们告辞吧。”下妻夫人看出苗头,边说边立起身来,幸子也没有勉强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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