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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人生之艰难与哀乐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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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可根本不为他人所认识。由是而世间永有无数有才而无名,有德而无位的人。有才有德而见知于人,必系于遇合。遇合为偶然而不必,其得之为天恩,而失之不能无怨于天。由是见名位之世间,必然有无穷冤屈。此冤屈或有申于死后,然其人已不知;而大多数则亘千秋万世而永不申。再则由人之记忆力有限,人为节省记忆力,而有以一人之名之记忆,代替一群人之名字之记忆之倾向。由是而一群人之工作之价值,或为一人之名之所代表,而被归功于某一人。如在一政府与一社会经济文化团体中之一群人之工作,与其对社会之贡献之价值,恒被归功于其领导者。又人之认识,恒有种种错误,而恒将此人之功,误归诸彼人。此皆使人有无意之盗名。此外又有蓄意之盗名,与贪天功以为己力之事。人如对此数者,有透辟之认识,便知名位之世间,乃一最奇妙而又艰难之世间。芸芸众生之求名求位,既表示人之精神之须存于他人精神中,而欲他人之认识其价值;亦鞭策人之认识他人所求之价值,认识他人所视为有较高价值者为何,而自勉于实现此价值,冀其名之大、位之高;名位心遂亦成使人向上之一动力。然而人所能实现之价值,永不能完全,以副一切人之责望,而名大位尊者必危。又人之能实现某价值者,又不必被认识,以得名而得位;其被认识而得名位也,有偶然之遇合在,亦永有无意或有意被盗之可能在。由此见名位世间,乃一缰绳之世间,乃一浮沉之世间,乃一偶然遇合之世间,亦名实恒相违而相盗之世间。然世人之生也,即生于此中,明知其为如是之世间,而奋力以求自固其名位,侥幸于遇合,苟免于被盗,而或冀盗人之名。则人之艰难之感,必愈入此世间,愈有大名高位,而入愈深。然愚者慕之,智者笑之,唯贤者哀之,非圣者其孰能拔之。而吾人则皆愚者也,悲夫。

    (五)价值世界与人间天路

    更高的人生,是在俗情世间名位财色之世间之外,看见真善美神圣的世界。这是一永恒普遍纯洁而贞定的世界。这些道理,说来话长。最粗浅的说法是,这世界乃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的世界,同时是人可能赖自力以升入的世界。财物我享,则你不能同享时,爱情有独占性,名位则我高而你必低。名位待他人之赋予,爱情与婚姻是双方的事,人之得财富,赖于各种外在的机缘。人之得这些,说好一点,是人之福命。但是这些福,都可与祸相倚。祸之可能,就站在福之后,背靠背,是谓相倚。因福祸相倚,故安而有危。知危而有惧,故安而未尝无不安者存。此中福祸安危,常在波荡中,以呈于人之意识之前。故知“道”者,知此中之福无可恃,安无可居,而自忘其福与安;于祸与危,亦知其无原则上之不可转,而自忘其祸与危。故诸知道者,或处安、或处危、或载福、或载祸,其心乃毕竟平等,其位亦同齐于道。在一切真理美善神圣之价值之体验与实践之前,一切人之心与人之位,亦实为一毕竟平等。我们说,这个价值世界乃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而互不相碍的世界,其自身亦贞常不变。如一个人生的真理,一人了解它是这样;千百人分别了解,它仍是这样。一张佳山水的画,一人看是如此美;千万人分别看它还是如此美。一家有孝子贤孙,亦不碍家家同有孝子贤孙。一人向上帝祈祷,不碍一切人同声祈祷,共沐灵恩。真善美神圣之世间,是一真真实实可为一切人所共同享有而永贞常不变的世间,他们分见于千万人之心,有如月之映万川,而一一皆为满月。他们如耶稣的饼,让人人都能吃饱。又如观音的瓶中之露,滴滴遍洒人间并蒂莲。亦如今日的广播,凡有收音机的地方,都听见声音;若莫有人去听此声音,此声音自在太空中旅行,如天下万川皆干涸,而中宵明月依旧圆。故对于真善美神圣之世界之自身言,千万人知之,它不增;无人知之,它亦不减。它是天荒地老而万古恒贞。而就此世界之表现于人心言,则它似能永远的分化为无尽的多,而仍未尝不一。自人之共同享有此世界言,则不仅每人之享有,不碍他人之享有,而且此世界中的每一东西,每一条被发现的真理,每一被表现的美的境界,每一被实现的善德,每一真呈现的神圣的征兆,都是一人之心通往他人之心的桥梁与道路。这世界中之一切,全是纵横贯通世界人心,使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的桥梁与道路。这些事,说神圣深远,其神圣深远,无穷无尽;说平凡,亦平凡。这亦只是眼前我们朝朝暮暮遇见的事实。君不见一次学术讲演,使多少听众聚精会神?一处之名胜山水,引起多少诗人在壁上题诗?一场电影,使多少观众如鸦雀无声的看?谁能不承认,此中有若干心灵由讲演中所启示的真理而交会,由名胜山水与电影而交会?然则谁又能不承认此真与美,是人心与心相交会相接触相贯通之桥梁与道路?这是天桥与天路,同时是眼前的。人之每一报导事实的话,都是说一真理。每一不使人讨厌的表情或事物,都有一种美。每一我所不反对的人之行为中,都有一善。这些东西,朝朝暮暮接于我们之眼前,成为我心与人心间之天桥与天路。而一切人与人之眉目传情,人与人之相互谈话与讨论,人与人间之点头握手,则都是人与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须知凡有人情往来之处,即有人心之往来。凡有人心之往来之处,亦即有心灵之统一,亦即有天心之呈露。而一切人心之往来,即天心之往来升降。这是朝朝暮暮,不待入教堂,不待入庙宇,而时时处处显在我们面前的神圣。在此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实际上,人要赞美就有可赞美,要崇敬就有可崇敬,要生悱恻就有悱恻,要生喜悦就有喜悦。随处可使人流泪,亦可使人微笑。随处有孔子所谓“哀乐相生”。然“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这是眼前的天桥天路,这是人间的天国,这是洋溢的神圣之遍地流行,这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当下境界。然而真到此境界又至易而实至难。此至难不在欲仁而仁不至,而在我之可不欲仁;则一切眼前的天桥天路天国,都迢迢地向天边退却了。

    (六)天路历程与现实世界之裂痕

    据我的经验,一些真实的真理、美境、善德与神圣庄严之宗教感情之呈露于我,确实有时觉得这些东西,是从天而降。忽而觉自己之心扉开了,这世界原是如此永恒而坚贞之世界。但是这些经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刹那间或一点钟不违仁的境界,我亦有过。于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我亦有一点真实的体证。但是我之此境界,距“日月至焉”还远,更莫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了。而此处之工夫如何用,我觉真是难上难。我自己实际上亦莫有工夫。如有工夫,只在求见理。而此中见理之大难处,则在要说此真美善神圣之世界,全是超越于现实世间,固有语病;说其即在此眼前之世间,亦有语病。此中必须兼超越于现实世界与内在于现实世界之二义,即:不即俗世,亦不离俗世之二义,出世间,而又不舍世间之二义,以得其中道。但此中道又如一无厚之刀锋,一不当心,便落入边见。因而对此中道之真正相应的体验,亦一滑开,便不是。但在此二边见间,人第一步理当落入前一边。即人首须肯定此世界在眼前的现实世间之上。而首先的体验,亦是体验其洋洋乎在现实世间之上,这步作到,则下一步之落下而圆成,便似难而又不难。而此第一步之难,则在人之真见得此世界之为一永恒、普遍、纯洁、贞定之世界而心好之之难。凡人之世俗情识之见之所向,无不与之相反。因而依世俗之情识之见,而生之哲学思想,莫不欲泯没或毁灭此世界之存在。此中人要剥落此情识之见,即须大费工夫。而此情识之见,即已剥落,如未有真工夫,去超化此情识之见所自生之根,则人亦不能安住于此世界。更莫说落下而圆成之一步了。

    关于真美善神圣之世界,在现实世间之上的证据,并不难找。在世间第一流的哲人、诗人、道德性宗教性人物,同有其亲身经验的叙述。当柏拉图说他望见理念世界的庄严的秩序,当牛顿在晚年自觉为真理的大海边拾蚌壳的小孩时,当耶稣说有天国在上,宋明儒标出一天理流行的境界,及一切诗人音乐家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听见天音时,他们必然同有一不与现实界之万物为侣的心境呈现。在此心境中,视现实界若无物,而上开天门,另呈现一超越的世界。这世界又不真是孤悬外在,而只是从人心深处所现出之万宝楼台。这些事与我们日常生活中,忽而豁然贯通一道理,忽而想好一文章之结构,及忽而有一道德上之觉悟,并无本质上之不同。但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对于这些事,常来不及反省其含义,我们的心又闭了。于是其再回头来所作的哲学上与心理学上的解释,便都是些情识之见,而不能与之相应,更不能由之以透识大哲人大诗人真正之宗教性道德性人物之心灵境界,是怎么一回事。此之谓人之上升至真美善神圣的世界而觉悟之的艰难。

    至于真向上以求升到真美善神圣的世界的人,又决不能把其中的境界,一眼望透。此中的开悟,实际上常一时只开悟一方面。万宝楼台一时看不尽。一切真理,皆可隐藏另一真理。一切美的境界之外,还有其他美的境界。善德是无穷的。宗教上的与神圣境界之交通,亦有各种不同的亲密之度。人在此世界中行,直向上看,又总是前路悠悠,随时可觉日暮途远。而此中的甘苦,亦犹如世间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甘苦,常是无法为外人道的。人把他于此世界之所得者,表露出来,而流落人间,供后人享受,后人崇敬;但在当时,他的精神却常是极端寂寞而不被了解的。所谓“历史上的诗人是诗人,隔壁的诗人则只是一笑话”。可见此世界与现实世间,有永远不能弥补的裂痕与深渊存在。

    上所述之裂痕,亦常为真正求真美善等向天路上行的天才人物在生活上之所感受,并表现于其生活之自身。从最深处说,在俗情世间的人,对于这种人之出现于世,恒有一种厌恶与畏怖。因为这种人将世俗之人所居住之俗情世间,另开出一裂口,而将其表面的完满性,加以戳破。这种人常看不起或破坏此俗情世间之原有的真美善之标准。这就使俗情世间的人,厌恶而恐怖,至少加以冷淡的待遇。此即耶稣之所以上十字架,苏格拉底之所以被判死刑,布儒诺之所以被焚,杜甫之所以说李白为“世人皆欲杀”,及无数天才的文学家、艺术家、哲人,所以皆遭当时时代的压迫与忽视。这些人与俗情世间裂开,而俗情世间的人,即要其感受此裂开之苦,使此裂开之苦,为其所感受担负,以为报复。而此正是一人生最难的担负。

    其次,一切求真美善神圣的天才人物之本身,在另一方面,亦仍是一有血肉之躯的人。上面的真美善等,是一绝对的普遍者,此血肉之躯则形成为一唯一无二之个体。此唯一无二之个体,以其具自然生命,他亦必须生长于自然世界与俗情世间的特殊环境中。在此特殊的环境中,绝对的贫苦、无侣与孤独,仍是难于忍受的。此特殊的环境,要那个体之上升的精神,下降而迁就现实;而那要一往上升求普遍者的精神,则要此个体自此等特殊的环境中超越,以成就其自身之远游。而其远游,亦尚不能只在普遍者中之生活。它还要寻求其唯一无二之个体之唯一无二之交代处。这就可构成天才人物之内在的精神中,所感受之“个体性”、“普遍性”、“特殊性”之三面分裂。人依此分裂而做的事,可不全合于真美善神圣之标准,亦不合世俗之标准,更不合其个人自己之标准,此中有各种复杂的精神之错杂现象产生。在宗教家称为魔障;在心理学家,称为精神变态;在朗布罗棱,则举出无数西方天才的生活,来证明天才与疯狂同根。而今之存在主义者所说之怖栗感、虚无之面对感等,我想均从人精神之种种分裂中生出来。这些深刻的人生之存在性相之体验,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完全了解的,这亦可不必多说。

    (七)“我在这里”与学圣贤者之泥泞路

    天才人物的道路,首表现为超越俗情世间的精神。这个精神须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裂开。裂不开,其天才不能露出,不能向上面世界远游。既裂开,则须与俗情世间的人作战,而在现实上失败,承担此裂开的罪过与苦恼者,一定是他们自己。他们又须与自己之自然生命之要求及俗情之要求作战。这是随时可胜利,亦随时可失败的。因为此两头的力量,都在一义上是无限。上之天道是无限,下之地道亦无限。而人自己则成天玄地黄战之地。这种人之最后的抚慰,是在其死后升天时,来自宇宙的真宰。在绝对的悲剧之外,另有一神圣的喜剧。但人看不见,人即不能无悲。而宇宙真宰之在此世间挽救天才之道,则在其化身为孔子,以示人以圣贤之道,要人之个体在特殊者中见普遍者,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中,见真美善神圣之洋溢流行,立人道以顺引地道,而上承天道。此是一极高明而道中庸,至简至易的圆成天地之教。但是其中亦不是莫有更大的艰难。人生的行程,精神的步履,无论什么地方,总是莫有便宜可贪。此义我们须随处认取。

    圣贤之道之所以为圆成之教,在其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协调,因而他对人精神所向之真美善神圣,及自然的生存爱情婚姻之要求,一切世俗伦理与名誉地位之价值,可以全幅加以肯定,而无一遗漏。因而无论在什么处境中,人总有一条向上之路可发见,而不必去逃遁其自然生命在俗情世间中所遭遇之一切。对此一切,依此“道”,人都可加以同意。无论我发现我在那里,我都可说:“是,我在这里。”是,是,是,之一无限的肯定,可把一切天赋于我的,一切现实的,可能的遭遇,都加以承担,负载,而呈现之于我之自觉心与自由意志之前。我之何时生,何时死,生为男或女,生于富贵之家,或贫贱之家,父母兄弟配偶子孙之如何,与一切穷通得失,吉凶祸福,荣辱毁誉等一切遭遇,都是未必经我之同意而后如此如此。其如此如此,都有偶然的因素在,即都有命存焉。然而依此圣贤之道,则此一切的一切,只要呈于我,我即知命,而承认之,全幅加以同意。于是此中无所谓偶然,皆是如其所如,而定然。我们说一切都是偶然,因为我们可不受一切,而拒绝一切。但是我现在不不受,不拒绝一切,则更无偶然。而我之全幅人生所遭遇之自然世界俗情世间,即一律有了交代,有了归宿地。第二步的事,则为本我之自觉心自由意志,面向真美善之世界,直道而行,或使真美善之本性,自我之扉开处,一一流露展现出来,这条人生之路,当然是最广大的而最平实的。

    但是此中之问题是,这些话说来易,初行亦易,而行到家最难。因为人在此之所承担负载者,实无限的重。人依此道行,一方处处都是上升的路,另一方亦处处都是使人陷溺的路。因这条道路,是一平铺于自然世界与俗情世间之上的路。人在此,如不是先经历一求超越飞升而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隔离的精神,则此道路,便可会是一使人随处陷溺的泥泞路,人一天行不了几步,人之一切向上精神之表现,也都不免是拖泥带水。而孔子之最恶乡愿,亦正因依孔子所倡之圣贤之道而行,最难免沦于乡愿。

    学圣贤之道,所以反易使人陷溺而沦为乡愿之最深刻的原因,尚不是人之自然的食色之欲之满足,恒须顺应世俗;亦不在人之一定要向他人讨好以得美名,这些问题,还比较容易解决。最重要的是在俗情世间的人,对走这条路的人有一期望。对于离尘绝俗的天才人物,一般人对之无所期望。因为一般人知道他要远游,但对走这条路的人,一般人却觉其可亲而可近,其精神亦恒最能衣被人间,温暖世界,人们亦恒期望得其精神上的衣被。然而俗情世间的人之存心与行为,则处处有夹杂与不纯洁之处。因而要求走这条路的人,对其一切夹杂与不纯洁之处,亦恒势须亦加以衣被;于是把走这条路的人之精神,自然拖下,使之亦贴切于污垢。涅而不缁,谈何容易?于是他亦将被污垢所感染。这是这种精神之下坠,而可沦为乡愿之最深刻而最难克服的魔障。

    在另一方,则走这条路的儒者之言行,同时最易为一切人所假借貌袭。此理较易懂。天才人物之超越飞升的精神,人不易貌袭。因为能说者必须能作,而离尘绝俗之事不易作。儒者之教,只要人庸言庸行,则人人皆可同其迹,而实不同其心。中国儒家的社会文化中,所以特多伪君子,这绝非偶然之事。伪君子并不幸福。因人当成为伪君子时,其精神只是照顾润饰其外面的言行。于是其精神之内核,日益干枯而空掉。内愈空而愈在外面照顾润饰,而其用心亦日苦而日艰。然当真君子因亲近世间的理由,或其他理由,不忍与伪君子破裂,而不免相与周旋时,则真君子亦终将受感染,而多少成伪君子。由是而此整个社会文化中之一切人之精神,即可互相牵挂拉扯,而同归于瘫痪麻木。其病之难医,实更过于天才人物之疯狂。

    (八)人生路滑与哀乐相生之情怀

    对于走孔子所倡的圣贤之路,所生之病痛与艰难,不是绝莫有法子医治与挽救。因知病在即有药在,人可自求而得之。我整个之文章,只是说明人生的行程,人精神的步履,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莫有便宜可贪,道高一尺,魔不必高一丈,但亦是高一尺。然而这些话,并不鼓励一般在俗情世间的人,安于他的现在。因为向上走的悠悠前路,固然艰险,但是只停于现在,亦无立足处。读者如真了解前文全部的话,便知人生的行程,是一绝对的滑路。不上升便只有沉沦,而沉沦下去亦处处仍有艰难,直沉下去亦莫有底。至于说任性而动,任运而转,则偏偏倒倒,到处碰见的仍是铁壁铜墙,可使人肝脑俱裂。如果你不信,再试把本文所说,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试设身处地想想,你纵然安心向下堕落,又在何处立得定脚跟?须知一切艰难,都是人生的荆棘,但人终须赤足走过去。而人亦不到黄河心不甘。黄河在何处?在我们前文所说哀乐相生之处。

    此哀乐相生之处之含义,是人必须知道人生的行程中之病痛与艰难。这些病痛与艰难,不是外在的,而在我之存在之自身。依此便知人生在世莫有可仗恃,莫有可骄矜。当我们真肯定一切病痛与艰难之必然存在时,则人之心灵即把一切病痛与艰难放平了,而一切人亦都在我们之前放平了。放平了的心灵,应当能悲悯他人,亦悲悯他自己。而在人能互相悲悯而相援以手时,或互相赞叹他人之克服艰难的努力,庆贺他人之病痛的逐渐免除时,天门开了,天国现前了。此中处处,都有一人心深处之内在的愉悦————是谓哀乐相生。人真懂得此哀乐相生之智慧时,可于一刹那间,超越一切人生之哀乐,此本身是一人生之大乐。但是由此智慧再回到实际生活时,人仍不能不伤于哀乐。这是一如环的永恒的哀乐相生。人生之归宿处,不能是快乐。因一切快乐使心灵凸出,而一切快乐终是可消逝的。亦不能只是悲哀,因长久的悲哀,是心灵全部凹进,而悲哀是不能长忍的。从内部看人生,它如永远有向上的理想,而永不能在现实上完全达到,这是悲剧。他如只有某有限的理想,而再不能了解体验更高的理想,更是可怜悯的悲剧。而从外部看人生,则他在现实上所达到者既如此少,而他偏要如此夸张他的至高理想。你可笑他,这是喜剧。而他如只有卑下的理想,而竟视之为至高无上。你更可笑他。这更是喜剧。但只视人生为悲剧与喜剧者,还是浅的人生观。须知人生如说是悲剧,则悲剧之泪中,自有愉悦。人生如说是喜剧,则最高的喜剧,笑中带泪。人生在世之最高感情,见于久别重逢而悲喜交集之际;而人生之最后归宿,则为一哀乐相生的情怀。由此情怀之无限的洋溢,我想,将可生出一种智慧,以照彻本文篇首所说人生的生前死后的盲昧。但是这些,可留俟我们大家未来的参悟。

    我之此文从整个看,将不免使人有沉重悲凉的感觉,因其本偏重于说人生的艰难。从艰难处再说,我想还有更多的艰难可说。这将更增人之沉重悲凉的感觉。但是世间仍有一道理颠扑不破,即人能知道艰难,人心便能承载艰难。人心能承载艰难,即能克服艰难。只要“昨夜江边春水生”,即“艨艟巨舰一毛轻”。人生一切事,皆无绝对的难易。只要人真正精进自强,一切难皆成易。反之,只要懈怠懒散,则一切易皆成难,这话是我们之永远的安慰,亦足资我们永远的栗惧。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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