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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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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尾沙丁鱼

    每到周日的晚上,梅村亮作的妻子信子就会早早地钻进被窝蒙头大睡。女儿克子也效仿母亲的做法,赶紧把被子一蒙就睡下了。

    大概在九点半或十点左右,有声音从后门传来:

    “梅村兄,你还没睡吧?”

    亮作正蹲在已经熄灭的火盆边,用烟袋吸着找到的烟头。听到有人喊,他便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兴冲冲地打开了门,说道:

    “哎呀,您回来了。您快请进。”

    他激动得尖叫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野口看到亮作乐不可支的样子,甚是得意。他举止彬彬有礼,又不失社长的淡定和稳重,听到亮作的话后并没有进门,而是打开一个包袱说道:

    “给,这是鸡蛋!还有这个,今天早上捕到了不少沙丁鱼呢!”

    他从包袱里拿出三个鸡蛋和一个纸袋,袋子里装有不到十尾的沙丁鱼。

    “还有,这是自家田里种的白萝卜和胡萝卜。”

    在亮作眼里,这些东西简直如金银财宝般珍贵。他愣愣地接了过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

    “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吧?”

    “啊,不要紧,没关系。请进,快请到屋里来!”

    “我刚从伊东(我)回来,所以是顺便过来的。我还没回自己家呢!晚安。”

    野口带着笑容,默默地离去了。

    这已成了每个周日晚上的惯例。信子和克子都不想看到这一幕,就早早地蒙头大睡了。

    不过,野口送来的食物,她们母女都会尽情地跟亮作一起分享。而且,她们总会一边吃,一边大骂送东西的人和收下东西的人。

    “既然那么讨厌送东西的人,那你们就不要吃!”

    亮作气得浑身发抖,母女俩却毫不理睬。甚至,她们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野口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孩子刚出生那会,他还只不过是你的同事而已。那时候他处处碰壁,落魄得像个乞丐,还跑来跟我们借钱呢!现在送东西是什么意思?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混得好点了是没错,但不过就是发了战争财罢了,摆什么臭架子!”

    “人家哪里摆架子了!”

    “怎么没有!以前他跟你讲话,‘你呀我的’很随意。现在发了点儿财,讲话也开始见外了,开始说‘您,本人’。真让人受不了!还有,以前都是说‘刚从伊东回来’,现在成了‘刚从伊东的别墅回来,顺便过来’。听得让人想吐!”

    “别胡说八道。人家那是谦逊!”

    “怎么可能!那是装出来的谦逊,故意那样显摆自己!暴发户的心态,太明显了!克子,你说对不对?”

    “对极了!那人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文盲,一个骨子里十分低等的虚荣之人!就知道显摆!”

    “净瞎说!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首先,野口可从没说过什么伊东的别墅!他每次都是说‘伊东’的。人家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避免用暴发户的口吻,你们难道听不出来?”

    “没意思!我只是揭穿了他的虚伪面具而已。”

    已经在读大学的克子丢下这么一句话。

    “他内心就是想说伊东的别墅,只不过后面的话忍住没说出来罢了,真是用心良苦!明明可以让佣人把东西送过来,却偏要自己拿来,还说顺路,这是故意要做人情,想让你感恩。他明明就是很想说伊东的别墅,还故意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鸡蛋每次都是三个,这也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故意凑出来的。他做的这些全部都是故意的!”

    “少自以为是!你在胡说什么?你看这沙丁鱼,这不是有七尾吗?哪有故意凑数字?你们俩就是典型的小人,太龌龊了!”

    克子斜着眼,瞅了一下盘子上烤好的沙丁鱼,冷笑道:

    “七尾?真是奇怪。”

    然后夹了一块塞到嘴里,边嚼边说:

    “是舍不得给九尾,所以才六尾加一尾,凑成七尾;还是说原本放了九尾,最后又拿了两尾出去呢?”

    亮作很气愤,冲动得真想扑过去一把揪住她。

    “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人家有故意凑成这个数目吗?”

    “这个嘛,也许……”

    克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脸上挂着冷冷的讪笑,继续说道:

    “这是对忠诚与顺从的一种特别赏赐。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一尾沙丁鱼,就喜出望外,老泪纵横。他以前的一个同事,开工厂成了一个小暴发户,他因为耿直和迟钝而被赏识,便被提拔坐上了会计这么重要的位子。当然,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而已,薪水超低。社长平时对他很客气,会用敬语跟他讲话,这让他倍感温暖。人家本来要给他六尾沙丁鱼,临时又给多加上了一尾,这位员工便感激涕零了。于是,每到周日的晚上,他必定在家望穿秋水,翘首盼望着社长从别墅回家时顺道而来。”

    大学生得理不饶人,从对那位社长的挖苦转到了亮作身上。亮作最终失去了抵抗力,差点儿就被气昏过去,他低下了头,一言不发,以示抗议。

    亮作与野口曾一起在东京近郊的农村担任小学教师。野口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便涉足企业经营,结果生意失败,落魄收场。他只好吹唢呐,摆中华面摊,有了一些收入后,又跑去做了殡仪馆的大伙计,还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病马搞起了货物运输,结果马很快就死了。因为事先就担心过马或许就会死掉,算是赌一把才把它买下,所以马真死掉时,野口并没想不开。那匹马临死前突然发狂,睁开血红的大眼,从稻草堆里站了起来,它是用后腿站立的,而前腿腾空蜷在胸前,脖子拧得像蛇一样伸向天空,就像身体里有人类一样的魂魄要升天似的。然后,马挣断缰绳,冲出马厩,笔直地向前跑了五六百米,随即倒地气绝。野口并没有找兽医检查马的死因,但对外一直说马得了脑膜炎。

    后来,野口开了一家小工厂,最终也陷入了差点儿上吊自杀的绝境。就在此时,战争开始了。战争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机遇。转眼间,野口成了一位腰缠万贯的富豪。

    这时,野口提携一直翻不了身的亮作,让他做了会计。亮作资质愚钝,几乎连做坏事的能力都没有,野口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薪水是按当时的既定标准,只比小学教员多那么一点儿而已。

    野口待人随和,但是天天捂着腰包,超级吝啬。大家都说他用敬语跟别人讲话只是为了弥补他的吝啬而已,即便大家如此议论他,他仍然一毛不拔。野口有时会给亮作一些产业报国会的酒券和餐券,但是白天上班的日常饮食,亮作必须要自己付钱。人们(包括亮作)觉得,这一切都是源于野口的吝啬鬼本质。不过,做成这样总比不这么做来得亲切,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亮作也知道,克子说的那些话都不假。野口每逢周日都会从别墅拿些农产品或着沙丁鱼来送给亮作,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在公司,每当到了午休时间,他就会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一些“在伊东,要捕到一尾沙丁鱼都已经是困难重重了”之类的话。

    说一次两次还能让人忍耐,然而,如果你对此不予理睬,他就会每天都唠叨不停。

    “所有装了发动机的船,就是那种热球式发动机的,全都被征用去做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都被抓去充军了,年龄大一点儿的也被连人带船征用走了。竟然还能捕到这么多沙丁鱼,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天,野口又开始唠叨起来。

    最后,亮作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般,抬起头说道:

    “前些日子,有人从那边来,听说仍然在撒网捕鱼,用的好像还是大谋网(前)呢!”

    野口看出来了,这是亮作在向他挑战,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说道:

    “那边?是指哪边?”

    “啊,就是沼津那边(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的工厂上班,有时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所以就会顺便到我家来坐一下。”

    亮作说得有些提心吊胆,脸上也充满了畏惧,犹如一只万一见到情势不对就准备马上缩进龟壳里的小乌龟,但他仍以顽强的口气继续说道:

    “他说,用大谋网,幸运的话能捕到四五万尾狮鱼呢。海里的鱼真是无穷无尽啊!”

    “第一次听说有人在沼津用大谋网捕鱼,沼津可不是渔场!”

    “啊,不是在沼津,是在沼津附近的渔场。”

    亮作哭丧着脸,像临终前快要断气似的,拼命挤出这句话来。他的样子有些可怜,不过也透着倔强,十分招人憎恨。

    野口脸色大变,呼吸急促起来。

    “我是亲眼目睹,你是道听途说,你是在用你听到的传言来否定我看到的实地情况?”

    亮作不敢再吱声了。

    “太平洋沿岸如今已被敌方潜艇包围,其中一艘在真鹤(太)撞上了大谋网,结果四面海螺声一片,敌军立刻乱作一团。那艘潜艇最后罩着大鱼网落荒而逃。所以,现在所有大谋网都被撒了出去,防止敌军偷袭,而且海上非常危险,没有一艘船敢出航。”

    亮作脸上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不过,好像只要能让野口气急败坏,他就心满意足了。野口同样如此,只要能让亮作哑口无言,他就满意了。顷刻之间,他又找回了社长应有的沉着和冷静。

    野口为亮作斟上了茶,说道:

    “怎么样?有时间请一定来伊东一游!下周日一起去一趟好了!那边可是别有一番风景!我那边的农地有三十亩,鸡也下了一周的蛋,等着我们去吃!”

    “好,好,请一定让我陪您去一次!”

    亮也恢复到忠诚员工的样子,微笑着说道。而且,他还确实感觉到了社长的善意关怀与体贴,一缕温暖涌上心头。

    从周一到周六有六天时间,亮作都会被野口的吝啬搞得很不爽,很痛苦。即便如此,每周日这一天他都会等待野口的热情来访,并为之感到由衷欣喜。而且,每到晚上十点,当后门处传来渐渐清晰的平稳脚步声时,亮作就会高兴到极点。

    或许,听到后门的脚步声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闷闷不乐,咒骂着社长的吝啬以及他用敬语来弥补低薪水的行为。但是当确定那是社长的脚步声之后,亮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只剩下了感动。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起身冲向后门,转眼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已。

    亮作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之人。他认定,相信别人的善意是重要的为人之道。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样想,但在面对社长时,一周之中有六天,他却在鄙视野口的吝啬与满嘴的敬语。其实,亮作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一尾沙丁鱼而哭是多么悲哀,可怜。

    妻子和女儿用尽了恶毒的语言,讽刺他是一个为一尾沙丁鱼而哭的人,这让亮作感到了绝望。虽然怒火中烧,但他也只好垂下脑袋,不再作声。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

    跟他拐弯抹角讽刺社长时的口气一模一样,亮作说话时有些畏惧,但又不肯就此作罢。

    “你可以不吃那些沙丁鱼!”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但是难以压抑自己的亢奋,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

    “既然如此厌恶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吃?比起你厌恶的这些鱼,你不觉得自己更让人瞧不起吗?”

    听到这些,克子说道:“口水喷到食物上啦!”

    然后,她以十分缓慢的动作将面前盘子里的沙丁鱼丢进了已经熄灭的火盆里,就像是丢掉了一堆垃圾。

    “喂,慢着!”

    父亲想要去揪住女儿的胳膊,却没有揪到。他大声嚷道:

    “你现在把鱼看得比垃圾都不如,随手把鱼扔掉,但你掩饰不了自己刚才馋嘴的事实,还是说,你也瞧不起刚才贪吃的自己?”

    克子的脸上变得血色全无,她“嚯”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饭盒。她已被征用,马上就要前往外地工作。

    接着,克子把饭盒顶在膝盖上,打开盒盖,从菜里挑出一尾沙丁鱼,丢进了洗碗池内,紧接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抽泣了一会儿后,克子紧咬着嘴唇重新装扮了起来。

    “这样欺负克子,你很开心是吗?”

    信子尖锐的声音直刺心底。

    亮作无言以对。

    “你竟然把克子搞哭了,多不吉利啊!她可是就要到征用的地方去上班了!要知道,女子被征用去工作就等于男人上战场去打仗!你说吃一尾沙丁鱼跟瞧不起什么大人物有何关系?我就是瞧不上卖棺材的,连沙丁鱼都不如!吃一尾破沙丁鱼根本不需要高尚的道理,我就是看不起卖棺材的,不管青红皂白,就是看不起!只不过吃了一尾沙丁鱼,就说她贪嘴,真是不讲道理!嘴馋的其实是你!给女儿吃一尾沙丁鱼,就觉得可惜。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吃的米是克子乡下的姨姥姥特地送来给克子吃的?!你这不也吃得津津有味吗?”

    亮作哑口无言。克子获胜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亮作却是欲哭无泪。

    他也站起身,收拾一下准备上班。他可不能像克子丢弃沙丁鱼那样,把饭盒中的米饭丢弃掉。

    亮作觉得,与能否逃离这种痛苦比起来,就连战争的输赢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书本与鸡舍

    亮作是坚信日本皇军会胜利的一派,信子和克子却坚信日本皇军必落败无疑。

    获悉塞班岛战况不妙后,母女俩迅速开始收拾行囊,将其转移到别处。

    信子拼命把旧衣服往包裹里塞。克子见状说道:

    “带那些东西干什么?”

    “还能穿呀,以后你也可以穿,早晚能用到。”

    “我才不穿这些东西呢!”

    女儿白了母亲一眼,咂了一下嘴。

    “姨姥姥就是喜欢攒衣服,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攒了这么多像艺术品一样的衣服,全都送给了我。事实上,这些东西连女佣人都不会穿!”

    “胡说什么!这些全都是我出嫁时带来的,这样那样改一下,可以穿一辈子呢,多么令人怀念啊!话说回来,你这个爸爸可从来没买过衣服送给我,一次都没有!”

    女儿似乎无暇顾及母亲的感伤,但她对父亲却好像更加瞧不起了。

    “这些,真的是从出嫁起放到现在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从你出嫁到现在一直穿这些衣服,那么,它们的年龄自然比我还大呀。”

    “那当然啦!”

    “哼,那个人也真够愚钝的啊!”

    母亲的沉默表示了认可。

    战争期间,夜晚异常幽静,母女俩人的话全部传到了那个愚钝的人的耳朵里。

    亮作打算去参加资格考试,通过的话便可成为中级教师。事实上,他成为小学教员后,就马上开始准备考试了,而少得可怜的薪水几乎全部花在了这上面。他的志愿是历史和地理两科,后来连国文科也考了,但都无功而返。

    信子当初也是深信亮作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才决定嫁给他的。她认为,亮作成为中学教师自然不在话下,高一级别的考试一定能通过,说不定将来他会成为教授,学者呢。信子相信这些是因为媒人的花言巧语。然而,当她亲眼看到亮作的书斋内堆积如山的书籍时,心里更加相信了一切。

    在亮作三十岁上下时,世人都对他报以很高的期望。大家都认为他博学多才,绝非平庸之辈,不会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所有人都仰视他。

    当他到了四十岁左右,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人物、地点全部相同,生活状态亦无明显改变,大众对他的评价却令人难以置信地颠倒了过来。过去世人对他那么宽容,现在却是如此冷淡。

    连同情亮作的人都没有,被轻蔑和辱骂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教务委员向校长投诉,说亮作为了准备毫无希望的考试荒废了现在的教学,并说这种意见是全体家长的心声。

    校长并未替亮作辩护。他说:

    “这位老师的确令人头痛,我早就想把他调走了,但没有哪个学校的校长愿意接收。说什么用代课老师都比用此人好。”

    “不想听这些!我们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你们,你让我们如何是好?”

    “我正在想办法,会跟他本人好好谈谈,请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每次教务委员这样抗议后,亮作都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向教务委员以及那些有势力的家长赔罪道歉。

    他的薪水永远都和刚上任时差不多,那些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师都已经超过了他。每次新学期开始,接替他的班级继续授课的年轻老师都会破口大骂,说他一年来根本就没教什么。

    信子曾对克子说过,若不是姨姥姥出手相助,早就带着她一死了之了。

    克子的姨姥姥即信子的姨妈,嫁了一个有钱人,条件优越,过着十分潇洒的生活。老伴儿已经过世,膝下并无子女。这位年事已高的姨姥姥,一心要收克子为养女。

    尽管是把独生女送去给别人当养女,信子对此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让梅村亮作的姓氏荡然无存,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这个姓氏代表了耻辱、贫贱,带来的只有悲哀和怨叹,信子为此受尽了世人的冷眼。梅村亮作充满耻辱的一生,应该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和结束。

    克子靠着姨姥姥给的教育费进了女子大学读书。世人对亮作如此冷漠,但是和姨姥姥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姥姥眼里全是对亮作的厌恶,她对亮作可说是完全无视,甚至否定、抹杀他作为一个人的人格。

    每逢假期,克子就会和母亲一同去姨姥姥家居住,亮作总是被姨姥姥排斥在外,甚至连在门前站一下都不行。而且,在克子放假期间,亮作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必须自己烧饭。但是,倘若没有耻辱,亮作觉得一个人生活虽不方便,倒也不会那般痛苦。

    姨姥姥规定,给克子的教育费不准用做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一直都是坚守此禁令。随着战况日益激烈,姨姥姥开始给克子寄来粮食。这样一来,克子不用吃国家发放的粮食,家里的口粮就相对比较充足。因此,亮作虽未直接受惠于姨姥姥,但也等同于间接受益。

    母女俩每晚都在整理行李,准备随时疏散到其他地方。行李自然是要寄到姨姥姥那边。毫无疑问,亮作的所有物品都被排除在外了。

    即使她们把行李全部寄走,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会有不便之处,因为炊具和吃饭用的矮饭桌属于亮作。

    母女俩从不劝亮作疏散物品。一方面是因为那样会妨碍她们的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即便亮作那些东西全部燃成灰烬,她们也丝毫不会觉得可惜。

    母女俩把自己的行李寄走后,家里明显宽敞多了。亮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也开始盘算着疏散的事情。他觉得,至少应该把书先转移到别处去,那些书可是留着他一生生活的印迹。亮作一想到书可能会被战火烧掉,就如同是自己被烈火焚身一样,痛苦难当。

    这二十多年来,他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购入了大量的书,藏书已达两千多册。

    “喂,信子啊,这些书能不能也寄放到克子她姨姥姥那边?”

    信子很吃惊,叹了一口气。她说:

    “你在说什么?真是的,这种话也能从你口中说出?简直不知羞耻!我还想拜托B29轰炸机把这些书一烧而光呢!你自己想想看,就是因为这些书,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懊悔吗?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你到底还是舍不得烧掉啊!把我们母女害得这么惨,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到头来不但一文不值,自己也成了笑柄,不是吗?这些书上面,每一本都盖上了印章,印着你是低能儿几个字!你每天都望着这些表明自己低能的证据,竟然还能无动于衷,真是不可思议呀!真不知道你准备低能到什么程度!我和克子能够活到现在,全是因为她姨姥姥!如果靠这些书,我们母女俩早就自杀了。”

    这些都是信子的真实想法,不过克子早就听腻了。信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抱怨,克子觉得自己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听这些话似的。信子的语气十分激动,但在克子听来,这些话已经是陈腐的词调,她已经对此麻木了,丝毫提不起兴趣。

    “爸爸要疏散到什么地方去?”

    克子问道。

    这句话里面没有讽刺,因为她知道父亲不可能和她们疏散到同样的地方去,并对此深信不疑。克子只不过是对父亲的去处稍感兴趣罢了。

    “他怎么可能疏散到什么地方去!”

    信子继续不依不饶地说着。

    亮作稍微缩了一下脖子,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说道:

    “没有必要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皇军就要展开全面反攻了,说不定此刻已经开始了。等利用敌人的物资建好半永久性机场以后,就要反攻了。现在虽然要花点儿劳力和时间,不过要节约大量的物资就必须这样做。皇军正按计划进行作战。”

    日本的反击就是亮作的反击,他的脸上洋溢着些许得意的光芒。这是他唯一的反击,他开始回击了。

    克子并没有将这种孩子气十足的回击放在心上,说道:

    “那么,你不疏散吗?”

    她只追问自己的兴趣所在。

    “他是没地方可去!你还不明白?他只不过是嘴硬而已啦!”

    “这有什么!我只是问问看罢了。”

    “只是问问?太不知趣了!”

    “人家想问嘛!”

    “问了又能怎么样?”

    “谁会代他保管这些书啊?真不知什么人会收留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真无聊!”

    亮作从乌龟壳中探出头来,说道:

    “人应该有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生便没有方向。我知道这些书值不了几个钱,但它承载着我的梦想,你们这些人是无法体会的。等战争结束,我就又可以与这些书一起生活下去了。世事变迁,像我这样的老书生说不定也会通过考试,进入新时代,东山再起。虽然话说得很愚蠢,但是怀抱着梦想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得了吧。真无聊!”

    克子当即否定了他,说道:

    “战争结束后再通过考试,岂不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到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理想!”

    “克子,你是没有理想的吧?”

    亮作语气中透着几许沉稳。他微微抬起了因畏惧而缩成一团的脑袋,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固执的抵抗。

    克子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便将他那勉强抬起的头又给压了下去。

    “难怪你会被别人瞧不起!竟说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没有理想?我常常梦想着到了你这个年龄可以通过考试呢!再过两年,我就也可以拿到中级教师的证书了呢,虽然我从没想过要去当什么中级教师。”

    克子此番打趣也许并无恶意,但亮作的骄傲已被击得击碎,他再也无以抵抗,只好哑口无言。

    亮作想,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书疏散到别处,这俨然成了他抵抗那两个女人的一个手段。当然,他对这些书的无限爱惜是毋庸置疑的。

    亮作每天都在为书的事费神。

    “社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有一天亮作对野口说道。

    “其实,是关于疏散的事。”

    “你要疏散到其他地方了啊?好极了,的确是越早越好。你要去哪边?”

    “不是,这个嘛……”

    “肯定是去你家夫人的姨妈那边吧?听说她是一个大富豪啊。真羡慕你呢。有好处可别忘了分我一些。”

    “嗯,内人和小女要疏散到那边,我想到再远一点儿的地方去。”

    亮作隐瞒了家庭的不和。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你说远一点儿的地方?为什么?这可是持久战,只能到有物资的地方去!因为有这家小工厂,所以我动弹不得,实在可怜。其实我也很想躲到乡下去,可以天天吃到新鲜的东西,还能抛开一切烦人的事。”

    “只要您能把伊东别墅的一个角落借给我就很好了。厚颜提出这般要求,还请多多包涵。”

    此话完全出乎野口的意料,他脸上的微笑顿然消失了。接着,他马上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这个实难应允。寒舍仅有四间房而已,又破又小,简陋不堪,光是我自己家人就住不下了。”

    “轻井泽(轻)那栋别墅也可以。”

    “那个,已经租给别人了。”

    野口撒了一个谎。

    他在轻井泽和伊东各拥有一栋别墅,过去多年来他一直梦想着能那样,夏季在北方的山庄避暑,冬日赴南海的别墅迎接新年。

    这个梦想现在已轻松实现了。

    轻井泽那边是一处中等别墅,算是豪华。原来的房主过世,别墅被便宜出售,野口便以低价购入了。

    伊东方面,因买不到合适的别墅,他便买下了一块带有温泉的土地。那块地位于平原的深处,成年男子从车站徒步走到该处,也要花四十分钟以上。附近三面环山,几无人烟。

    在那个地方,有温泉从田地中涌出来。野口买下的就是以这露天温泉为中心,方圆近三十亩的农田。

    靠近伊东车站的地方,人口密集,已经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未来城市应该会往郊区发展,这块农田有着可以期待的繁荣远景,而且愈靠近平原的深处,泉水质量就愈佳。

    这块农田位于平原的尽头,现在附近人烟稀少。但是,野口脑筋转得快,想到了战争结束后,人们游山玩水的需求会大增,届时游乐区的发展一定会马不停蹄,飞速向前。于是,他将温泉连同周围的土地一起买下了。他在心里盘算,将来要建一个大饭店,到时候只要游客来泡温泉,财富就会滚滚而来。当前为了应一时之需,便先盖起了小别墅,派人耕作看守,顺便养了一些鸡,把这里当作了战时的营养供给基地。实为一石二鸟之计。

    但是,出了伊东车站,穿过长长的平原一直走到尽头,要步行足足四五十分钟的路,才能抵达别墅,这段路未免太远了。战争胜利后,全国各地的人们肯定会蜂拥而至,来欣赏这里别具一格的风景。可是自己在有生之年真的能亲眼看到伊东繁荣起来吗?这还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也正因如此,野口才能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这么一大片带有温泉的土地。

    这栋别墅,亮作曾被邀请来过一次,是名副其实的临时简易住宅,只有四间房。

    鸡舍有两间,大一点儿的养了二三十只鸡,小的那间已然荒废掉了。亮作已经走投无路,突然想起了那间小的鸡舍。他已经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

    “好像,有一间鸡舍是空着的吧?”

    “啊?你说什么?”

    “有间鸡舍是空着的,是吧?”

    “啊,鸡舍?是空着,什么意思?”

    “能否租给我?”

    “你要租鸡舍?”

    野口非常惊异地盯着亮作。

    “你是说那间没有使用的小鸡舍吗?”

    “当然,如果那一间也有用处,我就不会求你了。”

    “那间小鸡舍只有四尺五寸宽窄,也就是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呀!你要租它干什么?”

    野口出于感兴趣,越发紧盯着亮作。亮作被那眼神一瞪,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眯起眼睛,差点儿哭了出来,然而他那薄弱却极其固执的抵抗意识又让他抬起了头。

    “不,没什么,我想把我那两千本书疏散到那边。我并非没有值钱的物品,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财产疏散到什么地方。现在正是战争时期,我必须坚守岗位,不能离开东京。我准备坚守到最后一刻,身边财物也不会搬走,死也要死在一起。然而,书籍乃文化遗产,我的那些书都是特殊的专业图书,很多都无法用金钱来换算。见仁见智吧,倘若这些书能免遭焚毁,一定也会有人为此感到欣慰。而且,说不定会对后世大有助益。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碌碌无为,最后只想做这么一件受人褒赞之事,也算是临死前留下的一点儿感伤吧。”

    这些话触怒了野口,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回答道:

    “真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无法为你保管这种国宝级的物品。我生性懒散,实在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不,不,并不需要您来担什么责任。”

    “不行,不行。即使你这么说,这些东西也许会毁于战火或者遗失。到时候,人家就会说,野口只爱惜自己的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把别人托付的国宝级图书置之不理了。这样一来,遗臭万年的可是我!你那些书那么有学术价值,应该委托给文部省或者大学来代为保管才对啊?你那种会引起人们骚动不安的高级物品,是不能和我们这种只知道安闲度日的凡夫俗子共处一室的。这也许有些为难你,但是我必须坚决地回绝你,请原谅!”

    亮作无言以对。野口看到他颇为失落的样子,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慈祥的目光。

    “我说呀,梅村兄,你有没有搞错呀?保住了性命才会有一切!我不晓得你这些图书有多贵重,但恕我说一句,你别误会,我并无恶意。你过去只是个小学老师,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你收集的这些书,随便一个学者的书柜里就多得是呢!你就不要逞强了。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只爱那些书,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碍手碍脚的书,还是卖掉算了。卖书换来的钱可以在乡下偏僻地方买一处农舍,以备疏散逃命时居住,如此方为明智之举。恕我不留情面,如果你非要把那些书疏散过去,我绝不会把鸡舍租给你。不过,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你可以先搬一些锅碗瓢盆、棉被等东西过去存放,紧急的时候,你就可以在那里住了。”

    一抹微笑在亮作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

    “那就不用了,我自己没想过要疏散逃命。我准备同其他一亿日本人一样跟敌人同归于尽,我要对国家忠诚到底。况且,日本是不会输的,虽然可能还要等上几年,但是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等到那时,我的这些书就会派上用场。我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梅村兄,你可要知道,战争就如同百万道闪电同时迎面而来,极其残酷。一点点的不服输或微不足道的固执坚持,对决定战争的胜负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军正在制造秘密武器,待敌军上当中计,便发动全面攻击,我军会使出绝杀技,一举赢得胜利。此乃我军既定的作战妙计。”

    亮作说得满口唾沫星子四溅。野口面露微笑,紧盯着他,似乎对他敬佩不已。

    “锅碗瓢盆、衣服,还有棉被等东西,可以搬到鸡舍来,我帮你保管。那些东西要尽量疏散,都是必需品。至于那些书,最好趁着还有点儿价值的时候赶快卖掉,不然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火引子被烧掉。”

    “嗯,是啊,确实有可能变成火引子的,不是吗?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连皇宫的围墙和国宝佛像都可能被烧得滚烫。我们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我的书或许也是同样的命运。”

    野口闻言,只能做出愈发敬佩的样子。他已经放弃了跟亮作争辩的企图,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信子和克子在新年休假期间,住到姨姥姥家去了。她们给学校寄了一张诊断书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烧掉了亮作的家,也烧掉了野口的家,不过两人的命都保住了。

    亮作一直都相信日军大本营的公告以及报纸上的报道,以为战况颇佳,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此前的空袭并未使他蒙受重大损失,因此他对空袭掉以轻心,连防空洞都没有挖。他家附近一带本来也不适合挖防空洞,只要一挖,地面就会有水喷出,所以就算想挖也无能为力。

    亮作的所有家产无一幸免,都被焚烧殆尽,但好歹人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这已经算是万幸。

    空袭在傍晚时分开始,敌机开始轰炸,四面八方已经陷入火海之后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连衣服都还没穿好,炸弹落下的声音就迅速逼近了。不过,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空袭的可怕,先把衣服穿好,将一小包现金绑在腰上,然后才开始逃命。

    亮作跑到屋外一看,四周已是烈焰熊熊,放眼望去一片通红。热风卷地而来,一股热浪突然扑向他的脸。他疼得又叫又跳,哭喊着朝下风处拼命奔跑。

    对于逃生的路线,亮作全然不知。侥幸没死,只是因为他跑得快。身后火焰紧追不舍,身前亦有烈焰阻挡,亮作只能漫无目的地狂奔。在逃亡的路上,他完全不知道朝那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坚固建筑物、防空洞或者宽敞公园的方向奔逃。但是,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亮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跑出了多远。当黎明到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海边。

    家成了一片废墟。在破碎的瓦砾下面,依稀还可以辨认出那些书籍被烧毁后的形状,只是一切都化作了灰烬。在东京还有很多屋子没有被烧掉,在日本各地也有无数的房子还完好,但亮作已经无家可归。

    才过了不到半天时间,亮作已看到了无数烧焦的尸体。他已经看腻了这些,连驻足观看的心情也慢慢消失。然而,只要他一看到自己那已经变成废墟的家,悲伤便从心底涌出,泪如雨下。那一带的路上和防空洞里全都是烧焦的尸体,站在火灾废墟上的,除了亮作再无其他人。

    野口的住宅和工厂也被大火烧了个精光。亮作朝他们走近时,只见野口夫妻和子女抱成一团,灰头土脸,浑身是泥,宛如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

    一家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着亮作慢慢走近。野口喃喃说道:

    “一切都被烧掉了。”

    野口语气中透着无力和难过,好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我家也被烧光了。除了这身衣物,我已一无所有。”

    “能留得性命已是万幸,振作一点儿吧。”

    野口面露狰狞,言语间充满了敌意,但在亮作听来,却充满了人情味。

    亮作很想上前抱住野口,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握住了野口的手。他的心中悲愤交加,感慨万千,不禁呜咽起来,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

    “振作一点儿。”

    野口轻轻将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我就是个笨蛋!”

    亮作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你也看到了,遍地都是尸体,再机灵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野口依然心有不甘。他已和死神搏斗过,在这个恐怖之夜,为了保全性命,他用尽了全力。

    亮作也忘不了这一夜的恐怖,忘不了他是怎样被死神追杀至此。但此时此刻,幸存之后的恐惧正围绕着他。

    “请把鸡舍租给我吧!我已失去了一切,我就是个大笨蛋。”

    亮作哭声愈来愈大,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让我孤孤单单地留在这里,求求你!光想到这些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让我做你们的下人也行,帮忙种地也行,什么都可以。请带我到伊东去,让我住在鸡舍里。”

    野口的子女们听到亮作的话很是惊诧,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棉被和衣物,你都没事先疏散吗?”

    “没有,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只是害怕孤独,只要有遮风避雨的屋顶就足够了。请一定带我走,不要把我抛弃在这么恐怖的地方。”

    “相互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你为何不疏散到你夫人现在的住处呢?我看你好像急昏了头,忘了很多事情。要活下去,不是只有屋顶就行,也必须要有像锅碗瓢盆、衣服、棉被这些东西。你夫人一定在住处等着你,在为你担心呢。”

    “不,我必须要工作。社长,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工厂已经烧成废墟,剩下的只有伊东那栋简陋的小房子,我已经不是社长了。”

    “请不要丢下我!”

    亮作就像疯了一样,大声哭着。

    野口的表情变得极不痛快,将目光从亮作身上移开。他重新考虑了一下,小声嘟囔道:

    “不管怎样,我必须要在东京留个四五天,将工厂的善后事宜好好处理一下,到时候也许还得请你帮帮忙。不过,接下来的事,你我都不可能清楚。我以后还打算去别人的工厂上班,只是做一个普通工人而已。”

    说完这些,野口转过身去在防空洞和瓦砾堆中挖东西。

    买卖

    亮作最终得到了野口的许可,住进了鸡舍。他铺好地板,用木板围成了墙,靠着发放给战争受灾者的特别供给品以及别人捐赠的物品,勉强应付着最低限度的日常生活所需。虽然他身上带了一笔现金,但除了买食物以外,他一分钱都不用。由于没有毛巾,他每次泡完温泉后,就站在浴室里不动,直到身上的水自然晾干后才走开。野口一家人见亮作总是这样,已不再对他表示同情,也不再送他东西。

    “梅村兄,你是否该考虑一下‘利用’二字的含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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