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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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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先生!你觉着好点儿么?”

    “还是痛得很。”

    “现在让我再替你敷一敷药吧。过了一夜总是要好些的,请你莫要焦急,越焦急越会痛得很呢。”

    “好!那就请你……”

    在一间很小的病室里,中间摆放着一张白毯子铺着的铁床,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病人:他的面色惨白得吓人,但两眼还炯炯地放光;头发散乱地蓬松着,口中只是不断地放出难堪的苦痛的哼声,但没有转动的气力。病室门一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穿白衫的看护妇;她左手拿着一卷绷纱,右手拿着一小玻璃杯药膏,轻轻地走到病人的床前。在她的和善的、而在此时表现出悲哀的深沉之面孔看来,可以断定她的心是极仁慈而温柔的。她的貌虽然不十分美,然而她的美能令人起一种庄严神圣而可爱的感觉。她走到病人的床前时,先静默地向病人的面孔看了一下,在这种沉默而带着悲哀的眼光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于床上躺着的青年是怀着无涯际的同情。她先问了一声病人的病状,并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动手为病人的伤处敷药。

    这时病人自己将手把毯子揭开,露出白绷纱缠绕着的胸部。仁慈的年轻的看护妇很小心地,生怕触痛伤痕的样子,轻轻地用手将绷纱一道一道地解开,结果在胸部的左边露出一块有眼睛大的刀伤。她一面将药膏用小毛帚敷在伤处,一面向病人很同情地问道:

    “这样敷法不十分大痛吧?”

    “还好,不过痛总是要痛的。”

    “唉!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就拿起刺刀来向人家胸坎上刺?……你们为的是爱国,并不是什么强盗土匪,为什么这些军警能够这样忍心?……”看护妇很悲伤地这样断续地说。

    “密斯吴!在我们现在中国,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爱国是犯法的事情,唉!还讲什么?没有什么话可讲!”

    原来汪海平是被警察用刺刀刺伤的。刺伤的远因和近因,我们不得不说一说。在S埠,有一家日本N纱厂,厂中的工作者完全是我们中国人。N纱厂乘欧战的机会,在中国营业大发其财,其财当然都是靠着中国工人的血汗赚来的。论理,厂方对待工人虽然不能施十分的恩惠,但也不可完全视如奴隶,可是在事实上却大大地不然,有一日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厂方不允,日本大班竟开手枪打死工人首领顾阿四,并打伤无数的男女工人。因之,全S埠的学生大动义愤,群至N马路为爱国的示威。不料红头阿三及一些文明的西捕,为着保持租界治安起见,枪杀无数的和平的市民。N马路堆满了尸首,红血虽然还未到如长江也似地流,但N马路却都被溅湿了。这个消息传到我们的首都P城,各大学学生当然是十分愤慨的,爰在天安门开市民大会,为反抗帝国主义的运动。会开了之后,群众要游行示威,可是警察总监早有预备,已传令警察武装禁止。学生年轻气壮,是什么都不怕的,于是不听从警察的禁止,硬与警察冲突。于是,唉!于是警察就抽出锋利的刺刀向学生乱刺了。

    汪海平是最热心国事的一个人,当他领着队伍,手执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小红旗,挺胸向前冲锋的当儿,忽听得一声:“你妈的个八字,你凶甚么?咱老子做你个丈人!”濮池一声,一个穿黑衣的警察就向着他的胸坎刺来,血流满衣满地,顿时晕倒,不省人事。

    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汪海平,就是因爱国而被警察刺伤的。当时看护妇听了汪海平的愤恨而几几乎绝望的话,只是两眼呆呆地向着他的病的面孔望。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责任是为病人敷药,而不是与病人讨论政治问题。她将绷纱一道一道地将敷了药膏的伤处缠好之后,静默地低着头坐在病人的床沿上,一忽儿又斜瞟着病人的面孔,一句儿也不响。她的脑海中漫溢着许多为她所不能了解的问题:为什么在现在中国没有道理可讲?为什么爱国的事情是犯法的?警察不是保护人民的么?学生又不是强盗,又不是土匪,为什么能够用刺刀乱刺他们?……这位汪先生看来是很善良的,是很真实的人,虽然他的面孔因伤痛而变成白色,但是……但是他偶尔的微笑,向着我的微笑,……我想他必定是一位很可爱的青年,……他有什么被刺刀刺的罪过呢?但是他现在这般可怜地躺在床上……呵!上帝保佑!……

    她忽然想起上帝来了。她始终很相信上帝的慈悲的,上帝能救治人们一切的痛苦。自从她听了圣母道院的一位外国老女修道士宣讲之后,便诚心诚意地虔拜基督。她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了,也就在她母亲死的那一年,她的父亲,一个拖东洋车的车夫,不能够养活她,把她送到一个修道院去,恳求女修道士将她留下收养。在进院的那一天,一位老女修道士就替她洗了礼,并详详细细地向她讲了基督的道理。老女修道士说,她的父母穷苦不堪,是因为没有诚信基督的原故,因此她应当好好地为她的父母祷告上帝,使既死者可以上天堂,使未死者可以不多做罪恶。她当时虽然还是一个小女孩子,但听了这些话,也似觉有什么领悟的样子,从此她就成为基督的信徒了。隔了不久,她的父亲因为害肺病死了。后来她被送到教会女学读书,毕业之后,她就立志实行基督的教义,舍身救治痛苦的人们,————她自己情愿到红十字会医院当看护妇。她总是对着病人说,上帝是慈悲的救主,倘若能诚心地祷告上帝,上帝自然会把病救治好的。

    当时她坐在床沿,想来想去,总解决不了她脑中所发生的问题。她看着汪海平的可怜的样儿,心中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虽然向他怀着无限的同情,但总寻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最后她向汪海平问道:

    “汪先生!你信仰上帝么?”

    “不信。”汪海平将两眼睁开,向她望一望,很奇怪地说。

    “汪先生!上帝是不可不信的。上帝是我们的救主,我们应当向他祷告。你的伤是很重的,但这并不要紧,倘若你能诚心诚意地哀求上帝,上帝自然是要爱护你的。请你相信我的话,汪先生!”

    “密斯吴!我真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密斯吴,我……我知道上帝是没有的,我不能够相信……”

    “喂!汪先生!这话说不得,请你莫要这样想吧!……我现在有事去。”

    她说了这几句话,站起来就走。她说她有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她不愿汪海平多说这些话,对于上帝不恭敬的话;二者,也许她替汪海平担心,生怕汪海平得罪了上帝,于他的病势不利;……也许是因为她爱他,她不愿意汪海平受了上帝的惩罚。她走到病室的门外,忽然靠着檐前的柱子站着了。她又想回转到病室里,向汪海平再说一些话,但再说一些什么话呢?她没有决定,不过觉着要向汪海平再说一些话罢了。她想,为什么他不相信上帝呢?这简直是罪过!据说不相信上帝的都不是好人,但是他,他……他不象是坏人,绝对地不象!但是他不相信上帝。……

    汪海平见着这位慈心的看护妇急促地走出了,心中陡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这种情绪膨胀的结果,把胸坎上的伤痛暂时消灭下去了。他想,我莫不是莽撞她了?她生了我的气?但我没有办法,我本来不信上帝,如何能向她说我信上帝呢?……她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姑娘,而且是很可爱的,喂!我要爱她?不,不……但是她这般真诚地待我,她的态度,她的一切,实在令我……不,不,我不能够相信上帝。……

    他想阻止她不要走,还再坐一刻,但是她已经走出门外了。走出门外的她,倚着檐前的柱子,只向着病室的门呆望。

    当海平初被抬进红十字会医院的时候,因为苦痛的关系,对于这位年轻的、和善的、并且还美丽的看护妇吴月君女士,没有加十分的注意。后来海平的伤处渐渐地好些,与月君的谈话渐渐地多起来了;月君的温情,月君的柔语,月君的慈性,月君的微笑,甚至于月君左眼眉毛中的一颗红痣,不知不觉地令他起了一种爱慕的心理。月君看护他非常周到,这本来是看护妇的责任,但是海平总感觉得她待他异于常人。在病中,海平当然要时常想起党的事情,政治的状况,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但是月君之引起他的思维,却也占了不少的时间。他本来决定要抱独身主义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反对恋爱,或以为独身生活要便利些,而是因为他虽然接触了许多女子,并且接触了许多时髦的女学生,而终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对手。或者也因为他有种思想:恋爱恐怕要妨碍工作吧?恋爱恐怕是痛苦的事情吧?……但是现在他却时常地这样想着:也好,虽然被刺刀刺了一下,但是能够现在住在医院里,能够见着了她,能够受她温情的看护,能够与她谈话,能够领略她的安慰。……

    但是海平又时常从爱慕月君的心情转到怀疑的境地:他想,还是莫要乱想吧!她是一个基督徒,她的思想无论如何是很旧的,她一定不会了解我。我是一个革命党人,而且是一个穷光蛋,而且我的貌————不,还是莫要乱想吧!她未必真能够爱我,她毕竟是不会了解我的。况且我现在的地位、工作、环境,实在没有恋爱的可能,为什么要做恋爱的梦呢?况且她又未必真爱我,……倘若我向她表示爱,而被她拒绝了,那时是如何的难为情,如何的痛苦呢?

    这些爱慕和怀疑的心情,实在把海平困惫住了。他很少时想到自己的伤处,很少时感到伤处的苦痛,可是大约也就因此,他的伤处能够平安地日渐其好了。在月君方面,真是看护得无微不至,或者如海平的所想,月君看护他用一种特别的情感,或者用一个女子对待她要爱的情人的情感。月君已经了解了汪海平没有?她因为海平是革命党人,才如此地看护他?她知不知道海平的要求?这些事情我们都无从知道。但是月君总觉着海平可爱,除了可爱之外,或者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信仰上面,月君当然与海平是不同的:海平是什么神都不信的人,而月君是一个基督徒,并且是一个很坚决的基督徒,照理她是要仇视海平的。况且牧师们时常说,基督徒不应与非基督徒结婚,基督徒不应与非基督徒恋爱。……但是月君对于海平,只觉得他可爱,只觉得他向她怀着很深切的同情。在这一种感觉中,什么上帝,什么基督徒,什么无神论者,什么牧师的话,……一切都失却了作用。

    往常月君对于病人,虽然很忠诚地尽了看护妇的责任,但是并没有与任何一个病人多说过话。她似觉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虽然她的微笑,她的态度,都能令人起一种快感。有一次,她看护了一位年轻的病人,这位看来是富家子,面貌也是很漂亮的,神情态度实有吸引女子的能力。但不知为着什么,月君对于他总未起过好感,虽然她还是尽自己看护妇的责任。这位年轻的病人向她说了两句调戏话,月君脸一红,觉得十分难过。她当时忍默着没有发怒,但背后她却哭了一场。她想,我这样纯洁的身心居然被了这般的污辱,我这般地好意看护他,而他反而不尊敬我,唉!这是多么可恼呵!……她这一次真是悲哀极了!

    但是为什么她现在对待海平异于常人?为什么她现在老想与海平多谈些话,呵,多多地谈些话?她在海平的面前,简直不象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了。她总觉着与海平谈话,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她总觉得她心中所有的积聚,有为海平吐出的必要。她想在谈话中引诱海平爱她么?不,不,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她实在有爱海平的意思。

    有一次月君为海平述自己的身世:她说,她家从前是极穷困的,父亲拉洋车,母亲洗衣服过生活;她说,她母亲是怎么样死的,死的时候她是如何的痛哭,父亲是怎样的悲哀;她说,她怎么样被父亲送到修道院,父亲怎么样因为拉车劳苦害肺病死了;她说,她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怎样过的;她说,她为什么要立志当看护妇。……

    这时月君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而海平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她,沉静地听着她的述说。在她的述说中,海平发现她是纯粹无产阶级的女儿,因之更发生了无限的同情。月君为什么要向海平述说自己的身世?欲借此博得海平的同情么?她从没有将自己的身世这样地向人述说过,她以为这种述说是无意思的,是没有必要的,而现在她为什么变了态度?为什么以为这种述说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了?这又成为什么问题呢?倘若她自己以为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这就够了。

    月君述说完了之后,两眼有点湿润起来,很悲哀地叹道:

    “汪先生!人生就是这末一回事!想起来,真是……”

    海平只是瞪着眼望着她,似觉没有听到这一句话的样子。月君也低了头,大家沉默了一忽。忽然海平将右手伸出挨到月君的椅子上,似觉要握月君的手的样子,很坚决地说道:

    “密斯吴!你知道么?我劝你还是莫要信上帝的好!”

    “为什么呢,汪先生?”月君将头抬起,向着海平很惊异地问着说。

    “为什么?你的母亲劳苦死了,你的父亲又害肺病死了,你现在孑然一身,又受了许多委屈,————上帝所给予你的是些什么呢?”

    “这是我的命运,怎么能怪上帝呢?”

    “命运?什么叫做命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信上帝呢?”

    “因为上帝是我们的救主,上帝是极慈悲的。”

    “为什么上帝对于你的父母,对于你,一点儿慈悲也不发呢?”

    “……”

    月君低了头,不做一点儿声息。她为什么不继续着回答海平的问题?因为海平的问题是不合理的?不,她这时没有想到海平的问题是合理的或是不合理的,但感觉得海平所发的问题,的确是一个问题。她想一想:不错呀!我母亲是劳苦死的,我父亲也是硬劳苦死的,我从生下地来也受了许多委屈,————为什么上帝点儿慈悲也不发呢?难道说我们都不是好人,都有很大的罪过?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的确是忠实一辈子,点儿没有妄为过;至于我呢,我相信我是一个极善良的人,为什么上帝不加照顾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月君心中虽然承认这个问题,但不愿与海平再讨论下去了。她每与海平谈话谈到上帝的身上来,总都借故而言它,不愿为详细的讨论。她为什么这样?怕上帝惩罚她?或者她的知识缺乏,不能与海平为有理的辩论?她自己没有说出这个原故来,局外人当然是很难猜度的。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着向海平问道:

    “你莫不是共产党么?”

    “密斯吴!为什么问着这个来?”海平莫名其妙地反问着说。

    “听说共产党都是不信神的,都是反对基督教的。”

    “信神不信神,这倒与共产党没什么大关系。”海平向她笑着说。

    月君听了海平的话,很注意地望他几眼。在她的眼光中,绝对找不出敌意来,并且这种眼光令海平觉着月君要拿住了他的灵魂,就是推脱也推脱不了,要拿住得紧紧地,紧紧地。……最后她站起来,向着海平笑道:

    “汪先生!我也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与你讨论到这些问题来?”

    月君说完便走出了。月君走出之后,躺在床上的汪海平,如平常一样,在与月君谈了话之后,总是乱想着:这样好性格的女子!倘若我能爱她……倘若她愿意,唉!我是如何的幸福呵!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的微笑,她的眼光,她的……唉!这种女子的确值得我爱。……

    天色是已经黄昏了,一轮明月,光圆的,冰洁的明月,将自己的柔光渐渐透进玻璃窗,放射到病人的枕上来。海平抚摩着月光,心中忽然跳起来,出气也不匀了。这是因为欢喜过度呢,还是因为别的?在沉静的病室的空气中,波荡着一种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声浪:

    “月君,月君,可爱的月君……”

    海平的创伤渐渐痊愈起来了。海平自己当然喜欢的了不得,就是月君也非常地喜欢。不过两人在喜欢之中,又起了一种恐惧:海平想,我伤处固然是好了,但是我也就要出医院了,————要与月君分别了,这的确是很难受,……我还多住几天吧,但是医生教我出去,党内又有许多事情要我出去商议,这如何是好呢?我将不能时时刻刻领受月君的安慰了。……月君想,海平很幸福地痊愈了,但是痊愈了是要出医院的,是要与我分别的,这倒怎么办呢?……我将来或有与他多见面的机会?或者他此一出去,就把我忘了,就不再来看我了?不,不,他不是这样薄情的人,绝对地不是!但是总不如在一块儿的好,总不如我能时时刻刻与他谈话。……

    海平与月君都有这种难过的心情,但总都没有明白地说将出来。海平不好意思说他还愿在病院多住几天,月君当然更不好意思表示自己的心意。两人的爱苗久已很茂盛地发达了,但是谁都不愿先表示。这恐怕是因为海平和月君的为人太中国性了吧?中国人的爱差不多都放在心里,而不愿公开地说将出来,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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