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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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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扰的喊呼喧嚷之声,由各个敞开的玻璃窗中发出。突然的一个惊恐,使得街头上的小孩子们都楞楞地立住了。电车铛铛地连续不断地驶去,如电影般的街市中的瞬息,也似为这个纷扰的声浪震动了。

    玻璃窗子碎在地上,很华贵的酒楼,变成一个打架的场子,忙了带刀的警察,尖利的笛声鸣着,中间杂以杂沓的人声,与街中的狗吠。什么恐怖发生,在这个夏日的闹市里?

    在高大建筑物的最下层,距马路不过四五尺高的窗中,如飞堕下来的一样迅疾的,一个短服的人影,从窗前的电车道旁闪过,穿过街心了,跌倒了,重复跳起,向侧面一条路上过去。于是警察的尖利的笛声与群众的喊呼,同时急速地转了方向,是何等惊恐啊!在七月的毒热日光下,蹴起了满街的飞尘,一群人中有的将帽子丢了,有的脸皮也破了几块。“捉住!……”“万恶的暗杀党!”“凶手啊!”一片听不十分清楚的狂喊,由街市的中心喊出。于是全街上的人,都如潮水的汛动了。人人不知是怎样的恐怖!面色上都似乎有不可思议的疑惑与瞀乱。惟有电车的铛铛声音,比较着还能保持它的原样。

    复杂而且多心的人们,将全个街市都扰乱了,但由楼窗中跃出的飞影,却即刻不见。

    当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将那个飞影由窗中逐出的时候,他已有充足的活力,能够使得他的影,随他用最迅疾的速率,去跳越与飞腾了。他的技术本领,早存储于青年的体力中,如今居然有利用的机会了。当他在酒楼的上层与一位绅士、一个公司的收账员用武之后,他眼见那一个人,半边红破的脸,向椅子后面倒下。他开始听见楼下惊疑的呼声的时候,他自己觉得体力虽仍活跃,但眼睛里有些昏花了。他看到案上的酒杯,有些活动迷乱。他由二层楼梯跃下,几乎可说滚下。对面一撞,一个侍者的白衣,已染满了一些鱼羹。而且侍者的头,撞在木壁上,与盘子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同时发作了。他昏乱的眼光中,许多丑怪的头,都向他注视得惊呆了。他又看见壮年的人,都将大而红的口乱启开,他何曾听见什么!但他恍惚的脑子中,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他奋兴的心开始怒裂,而且悲哀!又被不可屈折的情绪压裂了!在他身旁的磁杯、花瓶、盘子,便随他的臂四处飞转了。而大的武剧也发生。他看见除他以外的人们,是怯弱与卑鄙的,如穴中的鼠一般的无用且讨厌!他不曾再有理性的思索与辨别。他这时只知他是一个狂怒的动物罢了!他只是用不可止熄的心中的火,要想将这整个的世界来烧掉!但是他在狂醉与愤怒中间,也觉得出群众的眼光,是激怒而仇视的向他注射着。同时也听到门外的尖利的笛声,他被这等尖利的声音震动,因此声音所受的打击,使他终难忘却。他看见门外已是如潮水般的蠕动着些人,他何曾肯受这等屈辱啊!

    他没有关顾到身体的伤损,没想到电车轨道下的惨死,更没有同情街市中儿童们的惊怕!当他由窗中飞一般地跃出,在他的醉态恍惚中,他自以为如飞鸟的快活与自由。他猛烈与飘忽地穿过街心,在他熟悉的道路中,如同他童时在柳树林中转圈的娴熟,便走过四五条小巷。起初还听见后面人声的喧叫,但从热闹的街市,走到临近城里的荒场的僻巷中,便甚么都听不见,只仿佛是有无量的耳语,飘宕着从天外吹来一般。这时金红色的阳光,远远返映着城中最高方塔的铁顶,格外熳烂,而他蓬散着的头发上的汗珠,也一滴一滴地洒在热的土上。

    他惶惑地四顾,一个曾经到过的地方,不意地出现了。距这个僻巷不远,有一所荒废的花园,是极古旧的园了。破木门外一棵多年的银杏,是他二十年前的老朋友。他突然见是这个地方,顿然使他纷乱、愤怒、激动的心,暂时如浸在冰雪中的清凉与透澈了。在片刻中,使他想起他初入学校的时候,天天同着几个强健的同学,由学校中跑出七八里路,到这个园中游玩的故事。他想:“多末天真愉快啊!西邻的朱小符,都是将学校的制帽斜挂在脑后,瞪起眼睛来,如上前敌般的勇敢,就爬到银杏的最高枝上去了。记得有一次春天,下了一场细雨之后,还有顾浮次,我们三个人,踹了一路的泥,将父亲给我的一双新式的小皮鞋,都沾污了。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我是立在东北面的露出的树根之上,朱小符便照常自告奋勇爬上树去。将一个鹡鸰的巢,————小而用细草与泥作成的巢,整个地摔到地上,有几个将近孵出的卵壳,全碰碎了。卵中黄白色的液汁,流在草地上,哦!那时是我童年中最大的惊恐与悲惨之心发现的时候!但是,……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朱小符在某师里作了目兵,顾浮次在一个轮船公司作了记账员,还有,……唉!……”这段思想,在他的脑子中活动得比流光还快。他久久没曾平放的心,至此想起了许多旧事来。老银杏的大叶上的绿色,竟将他饮下的火酒湛清了许多。他许多许多的同学,都从久经搁置的脑中浮出。他自重回到他的故乡来,几年的光阴,都在赌博的俱乐部,与秘密会所的黑暗屋子中消失了去。这个地方,与这些零碎的旧事,早已成了隔世的飞尘,然而在凶狂的醉中,忽然走到,并且不可思议地使他回想到这些事上去。

    毒热的夕阳,渐渐沉落下去,在这个僻巷中,没有一个人走过。只有一个穿了补缀衣服的小姑娘,提了一篮子野菜从巷外走来,到他身旁,呆看了他一眼,也就无意地走入一处矮小茅屋的人家去了。

    他在清寂中,感到颓丧的悲哀。久已涸干的眼泪,不能自禁地由疲陷的眼眶中泻出。他疲软地立了一会,觉得全身如在汗中洗过一般地难过。将单衫的领袖,整齐了一下,如同见远客一样的礼仪,这在他是没有过的。他慢慢地走到银杏树下,压住气息,往废园中看去。不禁使他愕然了!园中的草,都与短墙一般的高,从陷落的砖中长出。里边所有当日的屋子与花台子,都看不分明了。好奇心增加了他脚下的力量,踏着些不知名的草与荆棘,及盛开的繁花,往园中去。

    迥然与从楼窗中飞跃出来的他,另变了一个人了。他迟回地、疑讶地,向园中走来,除了阵阵的草叶上油香与野花的奇臭以外,没有什么感觉。旧迹的感喟,使他回复到十七八岁那时平静、闲澹与自然的心境里。记得有一次,他随着他斑白了头发的母亲与一个表兄,在一家宴会中,曾到过这个园中的亭子上。那时亭子外边的粉色芍药花,正开得繁茂。他想起他的家中人来,这在他近几年中,放浪与狂妄的生活里,也算仅有的,因此他不由得战栗了!手指想抓住单衫的扣子,也几乎不能抓住。他记起十岁时候,在他的父亲房子中,偷喝过一回酒,居然变得烂醉。因此他那严厉的父亲,将他母亲骂了一场,甚至他母亲哭了一夜,他因此再不敢,且是不愿去饮一滴酒了。他想到这里,使他抖颤与懊丧了!怎么啊,如今竟变成这样!设使母亲在着的时候,她见我终日的酗酒,将要怎样呢?但如果她还同我生活,在这个可惨与悲悯的世界上,我或者不这样的狂饮了,而且我决然终于不变我那个温和与善良的态度啊!他无力地披着高大的茂草,蹴着小的石子走,一面却沉痛地想着。至于园中到底是荒凉与颓废到甚么样子,他并不曾注意。走到一所破漏的屋子前面,他无意地看见门檐上有三个用金砂堆成的字,末两个字是“云轩”,第一个早己看不清楚了。他于是有一个思想使他尤为烦闷!“哦!这是什么名字的园啊,我曾记得母亲对我讲过?”……终于他记不起了!

    日光已经沉落下去,满园中已暗澹地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夜幕。他在破屋的倾斜的篱笆前面,无意味地立着,他竟也会想到夏之夜啊!“我今夜要宿在何处?”在从前他不会有这等思想的。到了那个赌窟与秘密会所中,自然就很恬静地睡了,他绝不会发生“将来”二字的疑惑与思虑的。微热的黄昏之风,已将他狂饮下的酒力都吹消了。他对于一日内所经过的事实,也不复能记忆了。对于自己的将来,更没有完全的勇力去筹画与思索,只有久远的过去的旧迹,却于这个夏日的黄昏中,盘据在他的心里。他迟疑地坐在破屋将要倾圮的檐下,看看满园中似乎蒙了一层黑纱般的迷惑与恍惚。空中的云影被刚出的细而弯弯的月光映着,似乎得意地、骄傲地正在嘲笑他。在静悄的境界里,他开始听见亭下的鸣声,就在他的足下的乱草中。他不禁呜咽地将头俯了下去。他几乎听到他的心底的啼声了!他似乎看见有许多狞恶的怪物,追逐着他,将他逼到一个黑色而迅流的深渊中去。他这时久经燃烧起的情绪,都止熄了,使他想到赌窟与秘密会所中的生活,都如在地狱中过去的一般。但他又这样想:“人们谁不是终日在赌窟中生活?成日拿了生命去赌输赢啊?谁曾不在秘密中过生活呀?”这样想着,似乎可以将他的痛苦减少些,但同时,他总觉得他的母亲在身旁用爱怜的眼光,忧虑地看他,他再不能忍耐了!便跪伏在破屋前面,在静无人语的园中,他禁不住沉默的压迫与月光的爱抚,他狂笑与愤怒的眼泪,又重复涌流出来!

    久经酒伤的肺力,在他可说已全部的损坏,这时又咳嗽起来。虽在夏日的晚上,他却觉得有点寒冷了。已经虚耗的体力,至此更不能支持得住,并且连思索与忏悔的力量,也没得许多。园中的寂静,独有夜虫与蚊虻的嗡嗡的声音。淡明的月光引诱他,他的心思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有点迷惘了,似是几岁的时候,母亲在怀中抚抱着他,指着月亮讲故事与他听的一般的安闲与温软。他伏在满了灰土的石阶上,忘了现在;忘了将来;只有久远的记忆偶发的憧憬,在他眼前复现一样。他赤色明厉的目光,也开始合起。

    一个异境浮现出,在他的半意识中。冬日的风,吹在广漠的郊原里,积雪还皑皑地,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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