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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海潮汐致梅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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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梅姊:

    我接到你的来信后,对于你的热诚,十分的感激。当时就想抉示我心头的隐衷,详细为你申说。然自从我回到故乡以后,我虽然每天照着明亮的镜子,不曾忘却我自己的形容,不过我确忘记了整个儿我的心的状态。我仿佛是喝多了醇酒,一切都变成模糊。其实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为你只要知道我的处境,是怎样的情形,和我的心灵怎样被捆扎,那么你便能想象到,纵使你带了十二分活泼的精神来到这里,也要变成阶下的罪囚,一切不能自由了。

    这确是沉重的压迫,往往激起我无名的愤怒。我不耐烦再开口和人们敷衍,我只咒诅上帝的不善安置,使我走遍了全个儿的城市,找不到生命的休息处。我又怎能抉示我心头的灵潮,于我亲爱的梅姊之前呢!

    记起五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天容淡淡,曙光未到之前,我和仪姊同住在一所临河的客店里,——那时正是我们由学校回家乡的时候。头一天起早,坐轿走了五十里,天已黑了,必须住一夜客店,第二天方能到芜湖乘轿。那一家客店,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客房,一间是账房,后头还有一个厂厅排着三四张板床,预备客商歇脚的。在这客店住着的女客除了我同仪姊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我们两人同住在一间房里,——那是唯一的客房。我一走进去,只见那房子里阴沉沉的,好像从来未见阳光。再一看墙上露着不到一尺阔的小洞,还露着些微的亮光,原来这就是窗户。仪姊皱着眉头说:“怎么是这样可怕的所在?你看这四面墙壁上和屋顶上,都糊着十年前的陈报纸,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的臭虫虱子呢!……”我听了这话由不得全身肌肉紧张,掀开那板床上的破席子看了看,但觉臭气蒸溢不敢再往那上面坐。这时我忽又想到《水游》上的黑店来了,我更觉心神不安。这一夜简直不敢睡,怔怔地坐着数更筹。约莫初更刚过,就来了两个查夜的人,我们也不敢正眼看他,只托店主替我们说明来历,并给了他一张学校的名片,他才一声不响地走了。查夜的人走了不久,就听见在我们房顶上,许多人嘻嘻哈哈地大笑。我和仪姊四目对望着,正不知怎么措置,刚好送我们的听差走进来了,问我们吃什么东西。我们心里怀着黑店的恐惧,因对他说一概不吃。仪姊又问他这上面有楼吗,怎么有许多人在上面呵?那听差的说:“那里并不是楼,只是高不到三尺堆东西的地方,他们这些人都窝在上边过大烟瘾和赌钱。”我和仪姊听了这话,才把心放下了,然而一夜究竟睡不着。到三更后,那楼上的客人大概都睡了,因为我们曾听见鼾呼的声音,又坐了些时就听见远远的鸡叫,知道天快亮了,因悄悄地开了门到外面一看,倒是满庭好月色,茅店外稻田中麦秀迫风,如拥碧波。我同仪姊正在徘徊观赏,渐听见村人赶早集的声音,我们也就整装奔前途了。

    然而透明的溪水,照见我灵海的潮汐,使它重新认识我自己。我现在诚意的将这潮汐的印影,郑重的托付云雀,传递给我千里外的梅姊和凡关心我的人们,这是何等的幸运。使我诅咒人生之余,不免自惭,甚至忏悔,原来上帝所给予人们的宇宙,正不是人们熙攘奔波的所在。呵!梅姊,我竟是错了哟!

    <h4>一 鸡声茅店月</h4>

    灵潮正在奔赴间,不觉这时的月影愈斜,星光更淡,鸡鸣,犬吠,四境应响,东方浓雾渐稀,红晕如少女羞颜的彩霞,已择隙下窥,红而且大的昊日冉冉由山后而升,霎那间霞布千里,山巅云雾,逼炙势而匿迹,蔚蓝满空。唉!如浮云般的人生,其变易还甚于这月露风云呵,梅姊也以为然吗?

    <h4>二 动人无限愁如织</h4>

    灵海既拥潮汐,其活泼腾越有如游龙,竟至不可羁勒。这一天黎明,我便起来,怔立在回廊上,不知是何心情,只觉得心绪茫然,不复自主。

    涛声不住的澎湃,然而涵却不曾被它卷入旋涡,但是涵还不到二十八岁,已被病魔拖了去。唉!这不但星相者不曾料到,便是涵自身也未曾梦想到呵!当他在浪拥波掀的碧海之滨,计划为他的亡友整理遗稿,他何尝想到第二年的今日,松涛澎湃中,我正为他整理残篇呢。我一页一页地抄着,由不得心凄目眩。我更拿出他为亡友预备编辑而未曾编辑的残简一叠,更不禁鼻酸泪涕。唉!不可预料的昙花般的生命,正不知道我能否为他整理完全遗著,并且又不知道谁又为我整理遗著呢!梅姊!你看风神勤鼓着双翼,松涛频作繁响,它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正是动人无限愁如织呵!

    <h4>三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h4>

    梅姊!我这个心终久是空落落的,然而也绝不想使这个心不空落,因为世界上究少可凭托的地方,至于归宿呢,除出进了“死之宫门”恐怕没有归宿处呵!空落落的心不免到处生怯,明明是康庄大道,然而我从不敢坦然地前进,但是独立于落日参横,灰淡而沉寂的四空中,又不免怅然自问“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了。梅姊!可怜以矛刺盾,转战灵田,不至筋疲力倦,奄然物化,尚有何法足以解脱?

    梅姊!只要我一日活着,我的灵海潮汐将掀腾没有已时,我尤其怕回首到那已经成尘的往事,然而我除了以往事的余味,强为自慰外,我更不知将何物向你诉说!现在的我,未来的我,真仿佛剩余的糟粕,无情的世界诚然厌弃我,然而我也同样的憎厌世界呵!

    梅姊!你不是最喜欢苍松吗?在弥漫黄沙的燕京,固然缺少这个,然而我们这里简直遍山都是。这种的树乡里的人都不看重它,往往砍下它的枝干作薪烧,可是我极爱那伏龙夭矫的姿势。恰好在我的屋子前有数十株臂般的大松树,每逢微风穿柯,便听见涛声澎湃,我举目云天,一缕愁痕,直奔胸臆。噫!清翠的涛声呵!然而如今都变成可怕的涛声了。梅姊!你猜它是带来的什么消息?记得去年八月里,正是黄昏时候,我还是住在碧海之滨的小楼上,我们沿着海堤看去,只见斜阳满树,惊风鼓浪,细沫飞溅衣襟,也正是涛声澎湃,然而我那时对于这种如武士般的壮歌,只是深深地崇拜,崇拜它的伟大的雄豪。

    有时觉得人们待我也很有情谊,聊以自慰吧!然而多半是必然的关系,含着责任的意味,而且都是搔不着痒处的安慰,甚于有时强我咽所不愿咽的东西。唉!转不如没有这些不自然的牵扯,反落得心身潇洒,到而今束身于桎梏之中,承颜仰色,何其无聊!

    最使我不易忘怀的,是德将要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午饭后,她便忙着收拾行装,我只怔怔地坐着发呆。她凄然地对我说:“我每年暑假离开这个学校时,从不曾感到一些留恋的意味,可是这一次就特别了,老早的就心乱如麻说不出那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她说着眼圈不觉红了。我呢?梅姊若是前五年,我的眼泪早涌出来了,可是现在百劫之余的心灵,仿佛麻木了。我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然而我终没有相当的表现,使那对方的人得到共鸣的安慰,当我送她离开校门的时候,正是斜阳满树,烟云凄迷,我因冷冷地道:“德!你看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德听了这话,顿时泪如雨下,可是我已经干枯的泪泉,只有惭愧着,直到德的影子不可再见了,我才悄悄地回来。我想到了这里,不觉叹了一声,圃忽回头对我说:“趁着好景未去的时候,我们回去吧!也留些不尽的余兴。”梅姊!这却是至理名言吧!

    斜阳满山,繁英呈艳。我同圃绕过山径,那山路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山洼处一方稻田,麦浪拥波,翠润悦目。走尽田垄,忽见奇峰壁立,一抹残阳,正反映其上。由这里拨乱草探幽径,转而东折,忽露出一条石阶,随阶而上,其势极险,弯腰曲背,十分吃力,走到顶巅,下望群峰起伏,都映掩于淡阳影里。我同圃坐在总崖上,默默地各自沉思。

    我记得那是一个极轻柔而幽静的夜景,没有银盆似的明月,只是点点的疏星,发着闪烁的微光。那寺里一声声钟鼓荡漾在空气里时,实含着一种庄严玄妙的暗示。那一队活泼的青年旅行者,正在那大殿前一片如镜般地平地上手搀着手,捉迷藏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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