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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友詩傳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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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作詩,學力與情性必兼具而後愉快。愚意以為:學力深,始能見性情。若不多讀書、多貫穿而遽言性情,則開後學油腔滑調、信口成章之惡習矣。近時風氣頺波,惟夫子一言以為砥柱。

    王答:司空表聖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此性情之説也。揚子雲云“讀千賦,則能賦”,此學問之説也。二者相輔而行,不可偏廢。若無性情而侈言學問,則昔人有譏“點鬼簿”、“獺祭魚”者矣。學力深始能見性情,此一語是造微破的之論。

    張厯友答:嚴羽滄浪有云“詩有别才,非闗學也。詩有别趣,非闗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讀書破萬巻,下筆如有神。貫穿百萬衆,出入由咫尺。此得于後天者,學力也。非才無以廣學,非學無以運才。兩者均不可廢。有才而無學,是絶代佳人唱蓮花落也。有學而無才,是長安乞兒著宫錦袍也。近世風尚,每苦前人之拘與隘而轉途于長慶、劍南,甚且改轍于宋、元,是以愈趨而愈下也。有心者急欲挽之以開寳,要不必藉口于宗厯下轉令攻之者,樹幟紛紛耳。

    張蕭亭答:有問王荆公者,杜詩何以妙絶古今?公曰“老杜固嘗言之矣:讀書破萬巻,下筆如有神”。黄山谷謂“不讀書萬巻,不可看杜詩”。看尚不可,况作詩乎!韓文公《進學解》云“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湯盤,詰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竒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録子雲、相如,同工異曲。熟此,其庶幾乎。夫曰“詩有别才,非闗學也。詩有别趣,非闗理也”:為讀書者言之,非為不讀書者言之也。

    問:古詩十九首乃五古之原,按其音節風神,似與楚騷同時,而論者指為枚乘等擬作。枚之文甚著,其詩不多見,且秦漢風調自殊,何所據而指為枚作耶?又,蘇李《河梁》亦有十九首,風味。豈漢人之詩其妙皆如此耶?求明示其旨。

    王答:風雅後有楚詞,楚詞後有十九首。風會變遷,非縁人力,然其源流則一而已矣。古詩中“迢迢牽牛星、庭中有竒樹、西北有髙樓、青青河畔草”等五六篇《玉臺新詠》以為枚乘作。“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龍》以為傅毅之辭。二書出于六朝,其説必有據依。要之為西京無疑。河梁之作與十九首同一風味,皆所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者也。嬴秦之世但有碑銘,無闗風雅。

    張厯友答:昔人謂十九首為風餘。又曰“詩,母(毋?)若自列國之詩涵泳而出者,如太羮醇酒,非復泛齊醍(醴?)齊,可埒其在楚騷之後無疑。况乎騷亦出于風也。而五言至漢世乃大顯”。十九首中如“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髙樓、涉江采芙蓉、庭中有竒樹、迢迢牽牛星、東城髙且長、明月何皎皎”七章《玉臺》皆以為枚乘作。“冉冉孤生竹”《文心雕龍》以為傅毅。“驅車上東門”《樂府》作。“驅車上東門”《行文選》以十九首為二十,葢分“燕趙多佳人”以下自為一章也。然相其體格大抵是西漢人口氣,因篇中有“驅車上東門,游戲宛與洛”,故論者或以為似東漢人口角,斷其非枚乘者,殊不知西京人亦何必不游戲宛洛耶?此真見與兒童鄰矣。至如蘇李河梁録,别其風味,亦去十九首誠不逺,亦非東京以下所能渉筆者。

    張蕭亭答:騷之變為五言也。風調自別十九首。或謂楚騷同時,或謂枚乘作,想考無確據,故不書作者姓名。觀“青青陵上栢”一章内“兩宫遥相望,雙闕百餘尺”,兩宫:南宫北宫也。蔡質《漢官典職》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又,“明月皎夜光”一章内如“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白露霑野草、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等語所序皆秋事,乃漢令也。《漢書》曰“髙祖十月至壩上。故以十月為嵗首”。漢之孟冬,今之七月也。似為漢人之作無疑。至于蘇李河梁詩,可與十九首相頡頏。東坡先生謂為偽作,亦必有見。然氣味髙古,縱不出蘇李,定漢之髙手所擬。江文通善于擬古者,似不能及也,不須深辯。總之,漢祚鴻朗,文章作新,安世楚聲,渾純厚雅,漢武樂府,壯麗宏竒。《垓下歌》于流離、《白頭吟》于閨閫,其他可以類推矣。

    問:樂府之體與古歌謡髣髴,必具有懸觧。另有風神,無蹊徑之可尋,方(乃?)入其室。若但尋章摘句,摹擬形似,終落第二。義如《穆天子傳》之“白雲謡”、《湘中記》之“帆隨湘轉”、《古樂府》之“獨漉獨漉,水清泥濁”之類,神妙天然,全無刻畫,始可以稱樂府。魏晉擬作,已非其長,至唐益逺矣。夏蟲語氷,殊覺妄誕。乞指示之。

    王答:樂府之名始于漢初。如髙帝之“三侯、唐山夫人之房中”是也。郊祀類頌鐃歌、鼓吹類雅琴曲、雜詩類國風,故樂府者,繼三百而起者也。唐人惟韓之“琴操”最為髙古,李之“逺别離、蜀道難、烏夜啼”、杜之“新婚、無家諸别、石壕、新安諸吏,哀江頭、兵車行諸篇”皆樂府之變也。降而元白張王變極矣。元次山、皮襲美補古樂章,志則髙矣,顧其離合,未可知也。唐人絶句如“渭城朝雨、黄河逺上”諸作多被樂府,正得風之一體耳。元楊廉夫、明李賓之,各成一家,又變之變也。李滄溟詩名冠代,祗以樂府摹擬,割裂遂生,後人詆毁。則樂府寧為其變,而不可以字句比擬也,明矣。來教“必具懸解。另有風神,無蹊徑之可尋,乃入其室”,數語盡之。

    張厯友答:樂府自樂府,歌謡自歌謡,不相蒙也。樂府不特另具風神而亦具有體格。古今之擬樂府者,皆東家施捧心伎倆也。雅頌為樂府之原,西漢以來如“安世房中歌、郊祀十九章、鐃歌十八曲”,不惟音節不傳,而字句亦多魯魚失真,然其辭之古穆精竒、逈乎神筆。豈操觚家效顰所可施?無論近代,即魏晉而降,如繆襲“鼓歌曲”、陳思王“鼙舞歌”、晉之“白紵拂翔”等歌,亦豈髣髴其萬一乎。至唐世,法部如伊涼甘州之屬,多采名輩絶句,其中音節今亦不傳。然而歌謡者,古逸也。樂府者正樂也。不祗神妙天然,而叶應律吕非可以騁辭縱臆為之者,觀漢之大樂,其初皆掌之協律,都尉李延年非茍然也。固知古詩可擬,而樂府必不可擬,此昔之人所以譏厯下為古宫錦也。

    張蕭亭答: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蕖,天然艷麗,不假雕飾,皆偶然得之,猶書家所謂偶然欲書者也。當其觸物興懐,情來神會,機括躍如,如兎起鶻落,稍縱則逝矣。有先一刻後一刻不能之妙,況他人乎!故十九首,擬者千百家,終不能追踪者,由于著力也。一著力便失自然,此詩之不可强做也。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若能因言求意,亦庶乎其有得歟?

    問:《蕭選》一書,唐人奉為鴻寶。杜詩云“熟精文選理”。請問其理安在?

    王答:唐人尚文選學,李善注文選,最善。其學本于曹憲,此其昉也。杜詩云云,亦是爾時風氣,至韓退之出,則風氣大變矣。蘇子瞻極斥昭明至以為小兒强作解事,亦風氣逓嬗使然。然文選學終不可廢,而五言詩尤為正始,猶方圓之規矩也。“理”字,似不必深求其解。

    張厯友答:文之有選,自蕭維摩始也。彼其括綜百家,馳騁千載,彌綸天地,纒絡萬品,撮道藝之英華,搜羣言之隱賾,義以彚舉,事以羣分,所謂略其蕪穢,擥其精英,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觀其自序,思過半矣。少陵所云“熟精其理”者,亦約略言之。盖唐人猶有六朝餘習,故以文選為論衡枕祕,舉世咸尚。此編非必如宋人所云理也。

    張蕭亭答:夫《文選》一書,數逾千祀,時更七朝。楚國詞人,御蘭芬于絶代。漢朝才子,綜鞶帨于遥年。虚玄流正始之音,氣質馳建安之體。長離北度,騰雅詠于圭隂,化馬東騖,煽風流于江左。誠中葉之詞林,前修之筆海也。然而聲音之道,莫不有理闡理,敷詞成于意興。嚴滄浪云“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宋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善讀者三復乃詞,周知祕旨,目無全文,心無留義,體各不同,理實一致,採其精華,皆成本領,故楊載曰“取材于選,效法于唐”;馬伯庸曰“枕籍騷選,死生李杜”;又昔人曰“文選爛秀才”,半皆少陵“熟精文選理”之義也。

    問:李滄溟先生嘗稱唐人無古詩。葢言唐人之五古與漢魏六朝自别也。唐人七言古詩誠掩前絶後,竒妙難蹤。若五古似不能相頡頏。滄溟之言果為定論歟?

    王答:滄溟先生論五言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此定論也。錢氏但截取上一句,以為滄溟罪案。滄溟不受也。要之,唐五言古,固多妙緒,較諸十九首、陳思陶謝,自然區别。七言古,若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三家,横絶萬古,後之追風躡景,惟蘇長公一人耳。

    張厯友答:世無印板詩格,前與後原不必其盡相襲也。厯下之詩五古全倣選體,不肯規摹唐人。七古則專學初唐,不涉工部,所以有“唐無五言古詩”之説也。究竟唐人五言古,皆各成一家,正以不依傍古人為妙,亦何嘗無五言古詩也。初唐七古轉韻流麗,動合風雅,固正體也。工部以下一氣奔放,弘肆絶塵,乃變體也。至如昌谷、溫李、盧仝、馬異則純乎鬼魅世界矣。若以絶句言,則中晩正不减盛唐人,非可一槩論。

    張蕭亭答:五言之興,源于漢,注于魏,汪洋乎兩晉,混濁乎梁陳,風斯下矣。唐興而文運丕振,虞魏諸公已離舊習,王楊四子因加美麗,陳子昂古風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聲,蘇張之手筆,此初唐之傑也。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沉鬰、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緻、儲光羲之真率、王昌齡之聲俊、髙適岑參之悲壯、李頎常建之超凡。大厯貞元則有韋蘇州之雅澹、劉隨州之閒曠、錢郎之清贍、皇甫之冲秀、下及元和雖晚唐之變,猶有桞愚溪之超然復古、韓昌黎之博大其詞,是皆名家擅塲、馳騁當世、詩冠冕海内。文宗安得謂唐無古詩?至于七言,前代雖有唐人獨盛,他人勿論,如李太白之《蜀道難、逺别離、長相思、烏栖曲、鳴皋歌、梁園吟、天姥吟、廬山謡》等篇、杜子美《哀江頭、哀王孫、古栢行、劍器行、渼陂行、兵車行、洗兵馬行、短歌行、同谷歌》等篇,皆前無古而後無今,安得謂唐無古詩乎?試取漢魏六朝絜量比較,氣象終是不同,謂之唐人之古詩則可。滄溟先生其知言哉。

    問:七言律詩而外,如古詩“歌、詞、行、曲、引、篇章、吟、詠、歎、謡、風、騷、哀、怨、擬弄”諸體,其體格音律,字句何以分别始不混雜?

    王答:《姜白石詩説》云“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謡,委曲盡情曰曲”,大略如此,可以意會耳。

    張厯友答:《珊瑚鈎詩話》云“猗裁遷抑,以揚永言,謂之歌。步驟馳騁,斐然成章,謂之行”,兼此二者謂之歌行,如古詩中長歌行、短歌行、燕歌行是也。“感觸事物,托于文章,謂之辭”,辭即詞也。“聲音雜比,髙下短長,謂之曲。品秩先後而推之、而原之,謂之引”,如箜篌引、霹靂引之類是也。“煌然而成篇,謂之篇章”也者,順理之名,斷章之謂也。“吁嗟嘅想,悲憂愁思,謂之吟。長吟宻詠,以寄其志,謂之詠。憂深思逺,一唱三歎,變而不滯,謂之歎”,古相和歌有吟歎曲,葢兼斯二者之能也。見徐伯臣《樂府原》。“非鼓非鐘徒歌謂之謡”,始于康衢而流于俚俗者也。“刺美風華,緩而不迫,如風之動物,謂之風。幽憂憤悱,寓之比興,謂之騷”,始于靈均而暢于宋玉唐景諸人者也。七哀八哀之類本于哀時命,流于“哀江南、哀江頭”者也。“幽思激切謂之怨”。“擬,録别之類,謂之擬琴曲,曰弄”。凡此者亦不盡七言也。五言長短歌本無定則,非如元人詞曲方按音律宫譜也。

    張蕭亭答:《白石詩説》云“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怨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謡,委曲盡情曰曲”,《談藝録》云“詩家名號區别種種,原其大義固自同歸。夫情既異其形,故辭當因其勢。譬如寫物,繪色倩盼,各以其狀,隨規逐矩,圓方故獲其舊則。此乃因情立格,持字圍環之大略也。若夫神工哲匠,顛倒經樞,思若連絲,應之杼軸,文如鑄冶,逐手而遷,縦衡參互,恒度自若,此心之伏機不可强也”。嗚呼!盡之矣。

    問:樂府五七言與五七言古,何以分别?學樂府宜宗何人?

    王答:古樂府五言如“孔雀東南飛、皚如山上雪”之屬,七言如“大風、垓下、飲馬長城窟、河中之水歌”之屬,自與五七言古,音情逈别,于此悟入,思過半矣。

    張厯友答:西漢樂府隷于太常,為後代樂府之宗,皆其用之于天地羣祀與宗廟者,其字句之長短,雖存而節奏之聲音莫辨。若徒撏摭其皮膚、徒為擬議以成其腐臭耳。何變化之有後人,但讀之而得其神理,翫其古光幽色可也,不必法其篇章字句。葢樂府主紀功,古詩主言情,亦微有别,且樂府間雜以三言四言以至九言,不專五七言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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