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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浙中王门学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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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闻见,而将以反约,则鸟附豨莶,固有藉以全生者,而况於圣贤之载籍乎?若皆不计其归宿之何如,而但以近似者病之,则尊德性之似为禅,而道问学之似为俗,固无以为解矣。是何异执《内经》之理,以律偏胜之方,其不至於废医护疾,坐视夫人之札瘥而莫之救乎?故细读先生之书,如与吕子约、张敬夫,深以支离为病,而於其德性躬行,未尝不谆切而屡言之也。若夫末流之弊,则泰山未颓,冉求聚敛,子夏之后卒为庄周,荀卿明王道,李斯具五刑,彼岂教者之过?而君子之立教也,固能使其后之必无弊欤?惟夫世之猎取糟粕,记诵成言,文之以为博也,则藉口於朱子;而虚谈高视,空旷无据,执之以为固也,则藉口於象山。是以二氏之争,比及数世,而烦言纷纷,求为胜负而於身心了无交涉,学者入其中,茫乎不知所以适从。盖不考其实得,既无以窥见先贤所造之底?,而缘习於先入,又有以漫失在己本心之真知,而况根有染而不能净,见有偏而不能圆!是以虽其人诵家传,而卒无得於真似。是非之际,一唱百和,群喙众咻,此道之所以不明也。(《朱子私钞序》)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在天为不已之命,而在人为不息之体,孔门之所谓仁者,先生之所谓知也。自程纯公之殁,而圣人之学不传,沉酣传註,留心名物,从其求於外者,以为领略贯解,而一实万分、主静立极之义微矣。夫天下莫大於心,心无对者也,博厚高明,配於天地,而弥纶参赞,际於六合,虽尧、舜之治与夫汤、武之烈,皆心之照也。从事於心者,愈敛而愈不足,从事於言者,愈赘而愈有余,不足者日益,而有余者日损,圣愚上下之歧端在於是。此先生所以冒忌负谤,不息其身而争之於几绝之余,而当时之士,亦遂投其本有,皆能脱解絷,翕然从先生於骤闻之日也。争之不明而有言,言之稍聚而为录,今不据其录,而求其所以为学也,乃复事於言,是不得已者,反以误后人而贻之争耶?且先生之得,是亦不易矣。先生顾其始,亦尝词章而博物矣。展转抵触,多方讨究,?缀於平时者,辨艺华藻,似复可恃。(刻《传习录序》)  至於变故当前,流离生死,无复出路,旁视莫倚,而向之有余者,茫然不可得力。於是知不息之体,然在中,悟则实,谈则虚,譬之孤舟,颠沛於冲风骇浪之中,帆橹莫施,碇缆无容,然后视柁力之强弱以为存亡。叶尽根呈,水落石出,而始强立不返矣。故余尝谓先生,仅悟於百死一生之日,然后能咽余甘而臻实际,取而用之,己本不贰,而物亦莫能违,事功文词,固其照中之隙光也,先生之所以得者,岂尽於是耶?嗣后一传百讹,“师心即圣”,为虚无漭荡之论,不可穷诘。内以驰其玄莫之见,而外以逃其践履之失,於先生所道切近之处,未尝加功,则於先生所指精微之地,终非实见,投之事则窒,施之用则败。盖先生得而言之,言先生之心尔,而今袭先生之语以求入,即句句不爽,犹之无当於心,而况不能无失乎?心不息,则万古如一日,心不息,则万人如一人,先生能用是倡之於几绝,吾人不能缘是承之於已明,而方且较同异雌黄以为长,此予之所以谓先生始得之勤,而今之不能无忧也。夫从事於心敏而犹有不及,则於言有所不暇;从事於心精而后知所失,则於言有所不敢。默识深思,承担负荷,此余与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后者也。(刻《传习录序》)

    余尝观诸造化矣,有心则阴,而无心则阳也;有息则阴,而无息则阳也;有有则阴,而无无则阳也。山川流峙,万物具茁,华春藏冬,形色机关,不能自得而莫不得,此天之所以流形品物者,莫非一乾体之健,运而不停一瞬,而况於元会寒暑乎?始於无心,继於不息,极於无无,而天地之德备矣。人之生也,气合灵为心,动则有间,自少至老,自兴至寝,利害是非,酬酢扰动,其习无穷。以有间入无穷,沉私汩欲,灭顶迷心,积动为息,积息成阴,而沴戾鹵莽之习,乌其为健乎?故圣人之学,独以其澄莹昭彻之体常照於中,然不昏於知,而不起於意,泊然不贰於物,而非捍於应。处於中者有戒,则惕然矣,而矜持不事,未尝不与天游也。见於外者有严,则肃然矣,而心知不拘,未尝不与体适也。此其所谓乾乾者,曾无一息之间,而又安问其日与夕也?故其德之成就,与造化相为参贰,居则对越上天,事亲飨帝,而用则统物体天,至於不可知之神,夫然后称龙焉。(《寿龙溪序》)

    侍读张阳和先生元忭  张元忭字子荩,别号阳和,越之山阴人。父天复,行太仆卿。幼读朱子《格致补传》,曰:“无乃倒言之乎?当云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而后物之表?精粗无不到也。”嘉靖戊午,举於乡。隆庆戊辰,太仆就逮於滇,先生侍之以往。太仆释归,先生入京颂冤。事解,又归慰太仆於家。一岁之中,往来凡三万余里,年踰三十而发白种种,其至性如此。辛未,登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寻丁外艰。万历己卯,教习内书堂。先生谓“寺人在天子左右,其贤不肖为国治乱所系”。因取《中鉴录》谆谆诲之。江陵病,举朝奔走醮事,先生以门生未尝往也。壬午皇嗣诞生,齎诏至楚,丁内艰。丁亥陞右春坊,左谕德,兼翰林侍读。明年三月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之学,从龙溪得其绪论,故笃信阳明四有教法。龙溪谈本体而讳言工夫,识得本体,便是工夫。先生不信,而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工夫也”。尝闢龙溪欲浑儒释而一之,以良知二字为范围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曰“吾以不可学龙溪之可”。先生可谓善学者也。第主意只在善有善几,恶有恶几,於此而慎察之,以为良知善必真好,恶必真恶,格不正以归於正为格物,则其认良知都向发上。阳明独不曰良知是未发之中乎?察识善几、恶几是照也,非良知之本体也。朱子《答吕子约》曰:“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所论致知格物,以察识端倪为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此即先生之言良知也。朱子易箦,改《诚意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此即先生之言格物也。先生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於朱子,恐於本体终有所未明也。  不二斋论学书

    动静者,时也。无动无静,常翕而不张,常聚而不散者,心也。夫心无动静,而存心之功,未有不自静中得之者。初学之士,未能於静中得其把柄,遽欲以憧憧扰扰之私,而妄意於动静合一之妙,譬之驾无柁之舟,以浮江、汉,犯波涛,其不至覆且溺者鲜矣。(《寄张洪阳》)

    吾兄谓摹拟古人之言行,庶几可进於忘物,以此为下学而上达。窃谓摹拟古人之言行,一一而求其合,所谓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也。曷若摹拟於吾一心之为易且简乎?万事万物皆起於心,心无事而贯天下之事,心无物而贯天下之物,此一贯之旨也。故不离於事物言行之间,而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下学上达无二事也。若以摹拟为下学,忘物为上达,是二之矣。(《答田文学》)

    人有知觉,禽兽亦有知觉,人之知觉命於理,禽兽之知觉命於气。今但以知觉言良知,而曰良知不分善恶,不将混人性物性而无别耶?夫所谓良者,自然而然,纯粹至善者也。参之以人为,蔽之以私欲,则可以言知,而不得谓之良知矣。谓良知有善无恶,则可;谓良知无善无恶,则不可。致知之功,全在察其善恶之端,方是实学。今人於种种妄念,俱认为良知,则不分善恶之言误之也。

    有不善,未尝不知,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致良知也。知行合一以成其德,其颜子之学乎?  周子曰:“几,善恶。善有善几,恶有恶几。”於此而慎察之,善必真好,恶必真恶,研几之学也。吾兄论几,则曰:“善恶是非,未落对待,而以念上用功为几浅,非第一义。”窃谓未然。所谓独者,还是善念初动之时,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非无可对待之谓也,无对待则不可以言几矣。人心之欲,固以先事预防,禁於未发,为不犯手工夫。然岂易言哉!此心即是天理,方其未动,本无人欲,纔一萌动,则有天理便有人欲。此危微之训,尧、舜所为惓惓也。

    人心少有无念之时,方其未萌,着一防字,即属思善一边,是一念矣。克念作圣,只在一念之间,不分有事无事。此念常存,正是动静合一之学,恐无浅深先后之可言也。

    几一而已矣。自圣人言,则为神化之几;自吾人言,则为善恶之几,其实非有二也。作圣之功,则必由粗以入精,由可知以进於不可知,而知几之学毕矣。

    意者,心之所发。心本无意也,动而后敬,言而后信,此心之本体,有时而息矣。不动而敬,敬以心也;不言而信,信以心也,此心之中,无非敬信,未发已发,纯乎天理矣。  释氏以心为槁木死灰,而尽外闻见,吾儒亦从而宗之,是以吾心为有内也。心无内外,无隐显,无寂感。不见不闻,此心也;独见独闻,此心也;共见共闻,此心也。目之视也,可得而见也,谓视非心也,可乎?耳之听也,可得而闻也,谓听非心也,可乎?天之高也,地之广也,鸢飞鱼跃於其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则孰非心也?而谓其偏於空虚,可乎?(以上《寄冯纬川》)

    杨复所谈本体,而讳言功夫,以为识得本体便是功夫。某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工夫也。识得本体,方可用工夫。明道言“识得本体,以诚敬存之”是也。(《寄罗近溪》)

    仁之为物,未易名状,故孔门罕言仁,凡所言者,皆求仁之功而已。其曰“仁者,人也。仁人,心也”。此则直指仁体矣。生生不已者,天地之心也。人之生,以天地之心为心,虚而灵,寂而照,常应而常静,谓其有物也,而一物不容,谓其无物也,而万物皆备。无物,无我,无古今,无内外,无始终,谓之无生而实生,谓之有生而实未尝生,浑然廓然,凝然然,仁之体倘若是乎!(《寄查毅斋》)

    近世谈学者,但知良知本来具足,本来圆通,窥见影响,便以为把柄在手,而不复知有戒慎恐惧之功。以嗜欲为天机,以情识为智慧,自以为寂然不动,而妄动愈多,自以为廓然无我,而有我愈固,名检荡然,阳明之良知,果若是乎?一念之动,其正与否,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即此是独,即此是良知,於此格之,即是慎独,即是致良知。物与知无二体,格与致无二功也。但於意念之间,时时省克,自然欲净理还。来教以则训格,谓物物皆有定则,一循其则而不违,是为格物也。知体无穷,物则有定,若然,是将以知不足恃,而取则於物矣;是将舍吾心之天则,又索之於外矣;是将歧知与物而二之矣。请就兄之言而反覆之,知体无穷,物之体亦无穷,何也?凡物之理,千变万化,不可为典要,若云有定,不为子莫之执中乎?物则有定,知之则亦有定,何也?帝降之衷,天然自有,不爽毫发,若曰无穷,则将舍规而为圆,舍矩而为方乎?(《与许敬菴》)  兄尝问:“相天下当用何术?”对曰:“无私。”兄曰:“无私不足以尽相之道,必加意於知人。知人有法,必令人举一人,严连坐之法,而后举必得人,人无遗举,天下可理矣。”弟曰:“固也。独不曰取人以身乎?自古才相、智相,代不乏人,往往徇私而败,故无私而后能知人。辟之鑑常空,衡常平,妍媸轻重,自不患其或爽。且人举一人之法,自昔亦常行之,而卒不能得人,何也?其人君子也,则所举必多君子,虽举百十人,亦何不可!其人小人也,则所举必多小人,虽举一人,亦安可听耶?”兄又尝问“圣学之要”。对曰:“在心。”兄曰:“心不足以尽天下之理,必存心以察天下之理,而后可以入圣。”弟曰:“万物皆备於我,非心外有理也。孔、孟之学,但曰正心,曰存心,心正则理无不正,心存则理无不存,千古圣贤何曾於心外加得一毫。(《答吕心吾》)

    立人达人,毕竟是仁发用处。仁自有体,就如喜怒哀乐是心之发用处,心自有体也。《答孟我疆》。

    近时之弊,徒言良知而不言致,徒言悟而不言修。仆独持议,不但曰良知,而必曰致良知;不但曰理以顿悟,而必曰事以渐修,盖谓救时之意。(《答周海门》)

    心外无道,言心而曰易偏、易恣者,即非心也。道外无心,言道而不本於心者,即非道也。夫惟析心与道而为二,是故舍我喜怒哀乐本然之情性,而求之於难穷之物理,舍我事亲敬长本然之知能,而索之於无常之事变,考之愈勤,讲之愈彻,而以之应感、酬酢,漠然愈不相关,此则学术之过也。(《与毛文学》)

    秋游记

    窃疑世儒口口说悟,乃其作用处,殊是未悟者。悟与修分两途,终未能解。龙溪曰:“狂者志大而行不掩,乃是直心而动,无所掩饰,无所窝藏,时时有过可改,此是入圣真路头。世人总说修持,终有掩饰窝藏意思在,此去圣学路径,何啻千里?”定宇曰:“所贵乎不掩藏者,为其觉而能改也,非谓其冥然不顾,而执之以为是也。”

    予谓定宇曰:“昨所言天地都不做,得无骇人之听耶?”定宇笑曰:“毕竟天地也多动了一下。”予曰:“子真出世之学,非予所及也。然尝谓此体真无而实有,天不得不生,地不得不成,譬如木之有根,而发为枝叶花实,自不容已。天地亦何心哉?佛氏以大地山河为幻妄,此自迷者言之耳。苟自悟者观之,一切幻相皆是真如,而况於天地乎?”定宇曰:“学在识真,不假断妄,子言得之矣。”

    志学录

    当思父母生我之始,光光净净,只有此性命,一切身外物,真如水上沤。奈何抛我之本来,而汲汲营营於身外暂生暂灭之浮沤乎!

    吾邑萧静菴曰:“目力有余,则当读《六经》,以窥圣贤之心事;足力有余,则当纵游五嶽,以观天地之形骸。若夫莳一花卉,畜一奇玩,虽力有余,弗为也。”  有壁立万仞之节概,乃可以语光风霁月之襟怀。

    善树木者芟其枝叶,则其本盛矣。善为学者敛其英华,则其神凝矣。

    眼前一草一木,皆欣欣向荣,一禽一鸟,皆嘤嘤自得,满腔子是恻隐之心。

    以祸福得丧付之天,以赞毁予夺付之人,以修身立德责之己,岂不至易至简乎!

    颜子当仰钻瞻忽时,只是於本体上想像追寻,终不可得。后来得夫子之教,却於博文约礼用工夫。工夫既到,而后本体卓尔,如有可见,始悟向者想像追寻之为非也。

    日之长短有时矣,然意有所营,若促之而短;事无所系,若引之而长,心之无时如此。身之所处有方矣,然神之所主,忽而九天,忽而万里,心之无方如此。

    教谕胡今山先生瀚

    胡瀚字川甫,号今山,余姚人。支湖铎从子也。自幼承家学,动必以礼。年十八,从阳明先生游,论及致良知之学,反覆终日,则跃然起曰:“先生之教,劈破愚蒙矣。”阳明授以《传习录》、《博约说》,日归而思之,盖有省。支湖召而语之曰:“孺子知学乎?学在心,心以不欺为主。”瀚唯唯。於是日从事於求心,悟“心无内外,无动静,无寂感,皆心也,即性也。其有内外动静,寂感之不一也,皆心之不存焉故也”。作《心箴图》以自课。就质於阳明,阳明面进之。先生益自信,危言笃行,绳简甚密。阳明殁,诸弟子纷纷互讲良知之学,其最盛者山阴王汝中、泰州王汝止、安福刘君亮、永丰聂文蔚,四家各有疏说,駸駸立为门户,於是海内议者群起。先生曰:“先师标致良知三字,於支离汨没之后,指点圣真,真所谓滴骨血也。吾党慧者论证悟,深者研归寂,达者乐高旷,精者穷主宰流行,俱得其说之一偏。且夫主宰既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君亮之分别太支。汝中无善无恶之悟,心若无善,知安得良?故言无善不如至善。《天泉证道》其说不无附会,汝止以自然为宗,季明德又矫之以龙惕。龙惕所以为自然也,龙惕而不恰於自然,则为拘束;自然而不本於龙惕,则为放旷。  良知本无寂感,即感即寂,即寂即感,不可分别。文蔚曰:‘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后有知,必自其寂者求之,使寂而常定,则感无不通。’似又偏向无处立脚矣。宋儒学尚分别,故勤註疏;明儒学尚浑成,故立宗旨。然明儒厌训诂支离,而必标宗旨以为的,其弊不减於训诂。道也者,天下之公道,学也者,天下之公学也,何必列标宗旨哉?”先生之学,则以求心为宗,所註《心箴图》,列而为五:曰心图,指本体也;曰存,曰死,曰出入,曰放心。各有箴,而功以存心为主。晚年造诣益深,每提本朝儒者曰:“文清之行,粹然师表,求其卓然之见,一贯之唯︰似隔曾、颜一级。文成明睿,学几上达,若夫动不踰矩,循循善诱,犹非孔氏之家法。白沙煞有曾点之趣,而行径稍涉於孤高。敬斋慎密,似有子夏规模,而道业未臻於光大。孟子愿学孔子,而於颜、闵犹曰‘姑舍’,吾於四先生亦云。”以恩贡,就华亭训导,陞崇明教谕。归家三十年,筑室今山。着有《今山集》一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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