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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北平~上海(1929年5月至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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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好停顿的,不料今日就见信,这真使我意外的欢喜,不可以言语形容。

    路上有熟人遇见,省得寂寞,甚好;能睡,更好。我希望你在家时也挪出些功夫来睡觉,不要拚命的写,做,干,想……

    家里人杂,东西乱翻,你不妨检收停当,多带些要用的南来,难得的书籍,则或锁起,或带来,以免失落难查。客来是无法禁阻的,你回去暂时,能不干涉最好,省得淘气,倘自伤精神,就更不合算了。

    我这几天经验下来,夜间不是一二时醒,就是三四时醒,这是由于习惯的,但醒过几夜,第三夜即可睡至天明补足,如昨夜至今晨就是。我写给你的信,将生活状况一一叙述,务求其详,大体是好的,即或少睡,也是偶然,并非天天如此。你切不可于言外推测,如来信云我在十二时尚未睡,其实我十二时是总在熟睡中的。

    上海这两天晴,甚和暖,但一到下雨,却又相差二十多度了。

    H.M.五,廿,下午二时。

    ◎ 一二五

    H.D:

    昨天上午寄上一函,想已到。十点左右有沉钟社的人来访我,至午邀我至中央公园去吃饭,一直谈到五点才散。内有一人名郝荫潭,是女师大学生,但是新的,我想你未必认识罢。中央公园昨天是开放的,但到下午为止,游人不多,风景大略如旧,芍药已开过,将谢了,此外则“公理战胜”的牌坊上,添了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

    从公园回来之后,未名社的人来访我了,谈了一点钟。他们去后,就接到你的十九,二十所写的两函。我毫不“拚命的写,做,干,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想,干,写……。昨天因为说话太多了,十点钟便睡觉,一点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点钟,躺到九点,便是现在,就起来写这信。

    绍平的信,吞吞吐吐,初看颇难解,但一细看,就知道那意思是想将他的译稿,由我为之设法出售,或给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居高临下,不肯自己开口,于是就写成了那样子。但我是决不来做这样傻子的了,莫管目前闲事,免惹他日是非。

    今天尚无客来,这信安安静静的写到这里,本可以永远写下去,但要说的也大略说过了,下次再谈罢。

    L.五月廿五日上午十点钟。

    ◎ 一二六

    H.D: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

    今天下午,我出门时,将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邮筒,接着看见邮局门外帖着条子道:“奉安典礼放假两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须在二十七日才会上车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礼”完毕之后罢。刚才我是被炮声惊醒的,数起来共有百余响,亦“奉安典礼”之一也。

    我今天的出门,是为士衡寻地方去的,和幼渔接洽,已略有头绪;访凤举却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1〕,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少顷,则朱山根叩门而入,见我即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他的北来,是为了觅饭碗的,志在燕大,否则清华,人地相宜,大有希望云。

    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宗文〔2〕劝诱,我即谢绝。宗文因吞吞吐吐说,彼校教授中,本有人早疑心我未必肯去,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在南边有唔唔唔……”,那非大树,不能迁移,那是也可以同到北边的,但我也不来做教员,也不想说明别的原因之所在。于是就在混沌中完结了。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来访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现在已两点钟,遥想你在“南边”或也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明白,一定也即睡着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因为葬式的行列,道路几乎断绝交通,下午可以走了,但只有紫佩〔3〕一人来谈,所以我能够十分休息。

    夜十点入睡,此刻两点又醒了,吸一枝烟,照例是便能睡着的。明天十点要去镶牙,所以就将闹钟拨在九点上。

    看现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车大概还可以走,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车回上海,即使有耽误之事,六日总该可以到了罢————倘若不去访上遂。但这仍须临时再行决定,因为距今还有十天,变化殊不可测也。

    明天想当有信来,但此信我当于上午先行发出。

    二十六夜二点半。

    ELEF.

    ==注释==

    〔1〕金立因:原信作钱玄同。

    〔2〕宗文:原信作韦丛芜。

    〔3〕紫佩:即宋琳(1887——1952),字紫佩,又作子佩,浙江绍兴人,鲁迅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时的学生。时为北京图书馆职员,兼任《华北日报》编辑。

    ◎ 一二七

    EL:L.!

    昨天正午得到你十五日的信,我读了几遍,愈读愈想在那里面找出什么东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模胡,恰如其人的声音笑貌,在离开以后的情形一样。打开信来,首先看见的自然是那三个通红的枇杷。这是我所喜欢的东西,即如昨天去寄信,也带了许多回来,大家大吃了一通。阿菩昨天身热得很厉害,什么都不要吃,见了枇杷,才高兴起来,连吃几个,随后研究出她是要出牙齿了的缘故,到今天还在痛,在吃苦。然而那时枇杷的力量却如此其大,我也是喜欢的人,你却首先选了那种花样的纸寄来了。其次是那两个莲蓬,并题着的几句,都很好,我也读熟了。你是十分精细的,那两张纸必不是随手检起就用的。

    你的日记也被人翻过了么?因记起前月已从隔壁的木匠那里租了空屋,也许因为客房不够住,要将不大使用的东西送到那里去存放罢。倘如此,则无人照管,必易失落,要先事豫防才好。是否应该先行声明一下,说将来你的书籍不要挪动,我想说过总比不说要好一些,未知你以为何如?

    我昨夜睡得很好,今日也醒得并不早,以后或者会照此下去也不可知。今天仍在做生活,是织小毛绒背心,快成功了。

    你近来比初到时安静些么?你千万要想起我所希望的意思,自己好好地。

    H.M.五月廿一下午四时十分。

    ◎ 一二八

    D.H.M: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发信。我十五日信所用的笺纸,确也选了一下,觉得这两张很有思想的,尤其是第二张。但后来各笺,却大抵随手取用,并非幅幅含有义理,你不要求之过深,百思而不得其解,以致无端受苦为要。

    阿菩如此吃苦,实为可怜,但既是出牙,则也无法可想,现在必已全好了罢。我今天已将牙齿补好,只花了五元,据云将就一二年,即须全盘做过了。但现在试用,尚觉合式。晚间是徐旭生张凤举等在中央公园邀我吃饭,也算饯行,因为他们已都相信我确无留在北平之意。同席约十人。总算为士衡寻得了一个饭碗。

    旭生说,今天女师大因两派对于一教员之排斥和挽留,发生冲突,〔1〕有甲者,以钱袋击乙之头,致乙昏厥过去,抬入医院。小姐们之挥拳,在北平似以此为嚆矢云。

    明天拟往东城探听船期,晚则幼渔邀我夜饭;后天往北大讲演;大后天拟赴西山看韦漱园。这三天中较忙,也许未必能写什么信了。

    计我回北平以来,已两星期,除应酬之外,读书作文,一点也不做,且也做不出来。那间灰棚,一切如旧,而略增其萧瑟,深夜独坐,时觉过于森森然。幸而来此已两星期,距回沪之期渐近了。新租的屋,已说明为堆什物及住客之用,客厅之书不动,也不住人。

    此刻不知你睡着还是醒着。我在这里只能遥愿你天然的安眠,并且人为的保重。

    L.五月廿七夜十二时。

    ==注释==

    〔1〕据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新晨报》记载:原女师大史地系学生因系主任王谟去留问题分为两派。五月二十七日王到校授课,遭到反对派学生段瑾思的质问,当即有拥王的阮某等五人拥上,“包围质问之人,墨盒、杌凳一齐飞下,将段某打得背青头肿。”

    ◎ 一二九

    D.H:

    廿一日所发的信,是前天到的,当夜写了一点回信,于昨天寄出。昨今两天,都未曾收到来信,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葬式的缘故,火车被耽搁了。

    昨天下午去问日本船,知道从天津开行后,因须泊大连两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现在,坐车还不妨,所以想六月三日动身,顺便看看上遂,而于八日或九日抵沪。倘到下月初发见不宜于坐车,那时再改走海道,不过到沪又要迟几天了。总之,我当择最妥当的方法办理,你可以放心。昨天又买了些笺纸,这便是其一种,北京的信笺搜集,总算告一段落了。

    晚上是在幼渔家里吃饭,马珏还在生病,未见,病也不轻,但据说可以没有危险。谈了些天,回寓时已九点半。十一点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点钟。

    此刻是上午九点钟,闲坐无事,写了这些。下午要到未名社去,七点起是在北大讲演。讲毕之后,恐怕还有尹默他们要来拉去吃夜饭。倘如此,则回寓时又要十点左右了。

    D.H.ET:D.L.,我是好的,很能睡,饭量和在上海时一样,酒喝得极少,不过一小杯蒲陶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别人送的汾酒,连瓶也没有开。倘如我的豫计,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谈了。D.H.,愿你安好,并保重为要。

    EL.五月廿九日。

    ◎ 一三○

    D.EL.,D.L.!

    现时是廿二夜九时三刻,晚饭后我收拾收拾东西,看看文法,想到写,就写一些。但不知你此时饭后是在谈天,还是在做什么的。今天我很盼望信,虽然明知道你没得闲空,并且说过信会隔得长久些,写得简单些,但我总觉得他话虽如此,其实是一有功夫,总会写的,因此就难免有所希望了。而况十五来信之后,你的情形也十分令人挂念,会不会颓唐廿多天呢!……

    昨日下午四时发信后,收到韩君从东京寄来的《近代英文学史》一本,矢野峰人〔1〕著。今天又收到一张明信片,是西湖艺术院〔2〕在沪展览,请参观的。

    昨今上午,我都照常做生活,起居如常。下半天到大马路一趟,买了些粗布之类。自你去后,化钱不少,都是买那些小东西用的,东西买来不多,用款不少,真难为人也。

    廿二日十时。

    D.EL.,D.B.!

    今天又候了一天信。其实你十五那封信,我廿日收到,到现在还不过三天,但不知何故我总在盼望着。你近日精神可好?我的信总不知不觉的带些伤感的成分,会不会使你难受?D.EL.,我真记挂你。但你莫以为全因那封信的情形之故,其实无论如何,人不在眼前,总是要记挂的。

    李执中君五月廿日在北平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结婚,喜柬今天寄到了。不知道你在北平遇见了他没有?昨天你是否忙着吃喜酒去,要是你们已经遇见了的话。今日又收到《北新》第八号一本。

    昨夜十时写完上面的几个字,就睡下了。夜里阿菩因为嘴痛,哭得很利害,但我醒不多久便又睡去,不似前几天从两三点一直醒到天亮的那么窘了。早上总起得早,大抵是七点多。日间在楼下做些活计,夜里看书,平常多是关起门来,较为清净,这是我向来的脾气,倒也耐得过去,何况日子也过去了三分之一了呢。中山灵榇南下期间,我想,津浦路总该平安的,此后就难说。你南来时,务必斟酌而行为要。

    祝你安善。

    H.M.五月廿三下午六时。

    ==注释==

    〔1〕矢野峰人:原名禾积,东京都立大学教授,英国文学研究者。著有《近代英国文学史》、《近英文艺批评史》。

    〔2〕西湖艺术院:后改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一九二八年春,由蔡元培倡议、国民党政府大学院创办。设有绘画、雕塑、图案、音乐及美术建筑等科,学制三年。

    ◎ 一三一

    D.EL:

    我盼了两天信,计期应该会到了,果然,今天收到你十七夜写的信。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样快,我这两天的苦不至于吃了,原因是在前一信五天到,快得喜出望外,这回七天到,就觉着不应该了,都是邮局的作弄,以后我当耐心地等候。至于你,则不必连睡也不睡来执笔的。

    明天是礼拜六,这是第二个礼拜了,过得似乎也快,又似乎慢。

    北平并不萧条,倒好,因为我也视它如故乡的,有时感情比真的故乡还要好,还要留恋,因为那里有许多使我记念的经历存留着。

    上海也还好,不过太喧噪了,这几天天已晴,颇热,几如过夏,蚊子也多起来了,围着坐处要吃人。昨夜八时多,忽然鞭爆声大作,有似度岁,又似放枪,先不知其故,后见邻居仍然歌舞升平,吃食担不绝于门外,知是无事。今日看报,才知月蚀,其社会可知矣。

    我眠食都好,日间仍编衣服,赵公送来《奇剑及其他》〔1〕十本,信已转交。闻下星期一,章公与程公将对簿于公庭〔2〕云。

    H.M.五月廿四夜九时卅分。

    ==注释==

    〔1〕《奇剑及其他》:短篇小说集,鲁迅、柔石等译,共收东、北欧作品十三篇,一九二九年四月出版。为朝花社《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之一,鲁迅为作《小引》。

    〔2〕当时安徽大学文学院长程演生,聘请章衣萍至该校任教,已签订聘约,后因校方单方面毁约,章、程间引起争执,章衣萍拟向法庭起诉。

    ◎ 一三二

    D.H: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点,原以为可得你的来信的了,因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发了昨今可到的两三信,但今未得,这一定是被奉安列车耽搁了,听说星期一的通车,也还没有到。

    今天上午来了一个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们邀我去吃晚饭,在东安市场森隆饭店,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八时,尹默凤举等又为我饯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点才回寓。现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写了这一张信,即将睡觉了,因为明天早晨,须往西山看韦漱园去。

    今天虽因得不到来信,稍觉怅怅,但我知道迟延的原因,所以睡得着的,并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L.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时,我从西山访韦漱园回来,果然得到你的廿三及廿五日两封信,彼此都为邮局寄递之忽迟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气。但我知道你已经收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借此稍稍自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点钟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车,霁野等四人同去。漱园还不准起坐,因日光浴,晒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却好,他很喜欢,谈了许多闲天。病室壁上挂着一幅陀斯妥夫斯基〔1〕的画像,我有时瞥见这用笔墨使读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脸,便仿佛记得有人说过,漱园原有一个爱人,因为他没有全愈的希望,已与别人结婚,接着又感到他将终于死去————这是中国的一个损失————便觉得心脏一缩,暂时说不出话,然而也只得立刻装出欢笑,除了这几刹那之外,我们这回的聚谈是很愉快的。

    他也问些关于我们的事,我说了一个大略。他所听到的似乎还有许多谣言,但不愿谈,我也不加追问。因为我推想得到,这一定是几位教授所流布,实不过怕我去抢饭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三年了,并没有饿死,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战事,书店生意皆不佳,但由分店划给我二百元。不过此款现在还未交来。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则交通无阻可知,但四五日后就又难说,三日能走即走,否则当改海道,不过到沪当在十日前后了。总之,我当选一最安全的走法,决不冒险,千万放心。

    L.五月卅日下午五时。

    ==注释==

    〔1〕陀思妥夫斯基(1821——1881):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著有小说《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

    ◎ 一三三

    D.EL:

    今早八点多起来,阿菩推开门交给我你廿一写的信,另外一封是玉书的,又一份《华北日报》。

    我前回太等信了,苦了两天,这回廿四收过信,安心些了,而今天又得信,也是“使我怎样意外地高兴呀”。

    前天发你信后,得到通知,知道冯家姑母已到上海,要见见面,早粥后我就往南方中学去,谈了大半天。昨天她又来看我。她过些时又要往庐山去了,今天她来,我也许同她到外面去吃一餐夜饭。

    星六(廿五)收到锌版十块,连书一并交给赵公了。昨日收到《良友》〔1〕一,《新女性》一,又《一般》〔2〕三本,并不衔接的。

    母亲高年,你回去不多几天,最好多同她谈谈,玩玩,使她欢喜。

    看来信,你似很忙于应酬,这也是没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见见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可消永昼。我有时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变换视听,又可活动身体,你实在也太沉闷了。这两种意思正相矛盾,颇可笑,但在北平的日子少,或者还不如多到外面走走罢。

    上海当阴雨时,还穿绒线衫,出了太阳,才较热。北京的天气却已经如此热了么?幸而你衣服多带了几件去,否则真有些窘了。书能带,还是理出些好,自己找书较易。小峰无消息。《奔流》稿没有来。

    H.M.廿七上午十时十分。

    ==注释==

    〔1〕《良友》:画刊,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编辑发行。一九二六年二月创刊,一九四五年十月停刊。

    〔2〕《一般》:综合性月刊,立达学会编辑。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开明书店发行。

    ◎ 一三四

    D.EL!

    昨早发了一信,回来看看报。午饭后不多久,姑母临寓,教我整衣,同往南翔去。先雇黄包车至北站,买火车票不过两角多,十五分到真茹,停五分,再十多分钟就到南翔了。其地完全是乡村景象,田野树木,举目皆是,居民大有上古遗风,淳厚之至。人家较杭州所见尤为乡气,门户洞开,绝无森严紧张状态。有居沪之外人,于此立别墅者,星期日来,去后门加锁键,一隔多日,了无变故。且交通便利,火车之外,小河四通八达。鱼虾极新鲜,生活便宜,酒菜一席不过六元,已堪果腹。地价每亩只三百金,再加数百建筑费,便成住宅,故房租亦廉,每室二元,每一幢房,有花园及卧室甚大,也不过十余或二十元;至三十元,则是了不得的大房子了。将来马路修成,长途汽车由真茹通至此地,也许顿成闹市,但现在却极为清幽。我们缓步游赏,时行时息,择一饭店吃菜,面,灌汤包子等,用钱二元,四人已食之不尽,有带走的,比起上海来,真可谓便宜之至了。六时余回车站,候八时车,而车适误点,过了九时始到,回沪已经十点多钟了。此行甚快活,近来未有的短期惬意小旅行也。归寓稍停即睡,亦甚安。

    今天上午代姑母写了几封信,并略谈数年经历,她甚快慰,谓先前常常以我之孤孑独立为念,今乃如释重负矣,云云。她待我是出心的好,但日内就要往九江去了。今日三先生送来《东方》,《新女性》各一本。昨日又收到季先生〔1〕由巴黎寄来的木刻画集两本,并有信,恐怕寄失,留着待你回来再看罢。

    H.M.五月廿八晚九时差十分。

    ==注释==

    〔1〕季先生:指季志仁,江苏常熟人,当时在法国留学,鲁迅曾托他购买有关美术的书籍和画册。

    ◎ 一三五

    D.L.ETD.H.M:

    现在是三十日之夜一点钟,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还想讲几句话,所以再写一点————

    前几天,春菲〔1〕给我一信,说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鉴察。他的事情,我来“查考监察”干什么呢,置之不答。下午从西山回,他却已等在客厅中,并且知道他还先曾向母亲房里乱闯,大家都吓得心慌意乱,空气甚为紧张。我即出而大骂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说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无刚骨,而他自说其实是勇士,独对于我,却不反抗。我说,我是愿意人对我反抗,不合则拂袖而去的。他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佩服而愈不反抗了。我只得为之好笑,乃送而出之大门之外,大约此后当不再来缠绕了罢。

    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忙于翻检电码之静农,一个是帮我校过《唐宋传奇集》之建功〔2〕,同吃晚饭,谈得很为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都是近来快事。他们对于北平学界现状,似俱不欲多言,我也竭力的避开这题目。其实,这是我到此不久,便已感觉了出来的:南北统一后,“正人君子”们树倒猢狲散,离开北平,而他们的衣钵却没有带走,被先前和他们战斗的有些人拾去了。未改其原来面目者,据我所见,殆惟幼渔兼士而已。由是又悟到我以前之和“正人君子”们为敌,也失之不通世故,过于认真,所以现在倒非常自在,于衮衮诸公之一切言动,全都漠然。即下午之呵斥春菲,事后思之,也觉得大可不必。因叹在寂寞之世界里,虽欲得一可以对垒之真敌人,亦不易也。

    这两星期以来,我一点也不颓唐,但此刻想到你之采办布帛之类,先事经营,却实在觉得一点凄苦。这种性质,真是怎么好呢?我应该快到上海,去约制她。

    三十日夜一点半。

    D.H.,三十一日晨被母亲叫醒,睡眠时间缺少了一点,所以晚上九点钟便睡去,一觉醒来,此刻已是三点钟了。泡了一碗茶,坐在桌前,想起H.M.大约是躺着,但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五月卅一这一天,没有什么事,只在下午有三个日本人〔3〕来看我所搜集的关于佛教石刻拓本,以为已经很多,力劝我作目录,这是并不难的,于学术上也许有点用处,然而我此刻也并无此意。晚间紫佩来,已为我购得车票,是三日午后二时开,他在报馆里,知道车还可以坐,至多,不过误点(迟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启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谈了。此信发后,拟不再寄信,如果中途去访上遂,自然当从那里再发一封。

    EL.六月一日黎明前三点。

    D.S:

    写了以上的几行信以后,又写了几封给人的回信,天也亮起来了,还有一篇讲演稿要改,此刻大约是不能睡的了,再来写几句————

    我自从到此以后,总计各种感受,知道弥漫于这里的,依然是“敬而远之”和倾陷,甚至于比“正人君子”时代还要分明————但有些学生和朋友自然除外。再想上去,则我的创作和编著一发表,总有一群攻击或嘲笑的人们,那当然是应该的,如果我的作品真如所说的庸陋。然而一看他们的作品,却比我的还要坏;例如小说史罢,好几种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陵乱错误,更不行了。这种情形,即使我大胆阔步,小觑此辈,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你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时时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应该一声不响,来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4〕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来还可住,图书馆里的旧书也还多,但因历史关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饭碗之举,而在别一些人即怀来抢饭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纳履,而要使人信为永不纳履是难的,除非你赶紧走远。D.H.,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

    D.H.M.ET:D.L.,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时时如此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这回不过因为睡够了,又值没有别的事,所以就随便谈谈。吃了午饭以后,大约还要睡觉。行期在即,以后也许要忙一些。小米(H.吃的),梆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买齐了。

    这封信的下端,是因为加添两张,自己拆过的。

    L.六月一日晨五时。

    ==注释==

    〔1〕春菲:原信作董秋芳(1897——1977),浙江绍兴人,翻译工作者。

    〔2〕建功:指魏建功(1901——1980),江苏如皋人,语言文字学家。当时在北京大学工作。

    〔3〕三个日本人:指塜本善隆,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水野清一,当时在北京大学从事考古研究;仓石武四郎,日本京都大学文学教授,当时在我国留学。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塜本善隆,水野清一,仓石武四郎来观造象拓本”。

    〔4〕《东京通信》:指杜荃(郭沫若)发表在《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一月)上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其中说“杀哟!杀哟!杀哟!杀尽一切可怕的青年,而且赶快,这是这位‘老头子’(按指鲁迅)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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