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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北京(1925年3月至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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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日)的《鲁迅先生》一文中,说鲁迅有“三个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

    〔8〕陆晶清:原名陆秀珍,云南昆明人。当时为女师大学生、《妇女周刊》编辑。

    〔9〕孙伏园(1894——1966):原名福源,浙江绍兴人。鲁迅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时的学生,后在北京大学毕业,曾参加新潮社和语丝社,先后任《国民公报副刊》、《晨报副刊》、《京报副刊》编辑。著有《伏园游记》、《鲁迅先生二三事》等。

    〔10〕指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京报副刊》上托名琴心发表的《批评界的“全捧”与“全骂”》一文。该文把芳子的《廖仲潜先生的《春心的美伴〉》(载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八日《京报副刊》)作为全捧的代表,把向培良的《评〈玉君〉》(载一九二五年四月五日《京报副刊》)作为全骂的代表。

    ◎ 一六

    鲁迅师:

    先后的收到信和《莽原》,使我在寂寞的空气中,不知不觉的发生微笑。此外还有《猛进》,《孤军》〔11〕,《语丝》,《现代评论》等,源源而来,关心大局的人居然多起来了!每周得着这些师资,多么快活呀。

    这种小周刊,多半总是每版分为三层,第一版上层之首印着刊名,同版下层的末尾印着目录。《莽原》的形式也如此。这不知是否有特别意义,较别的方法佳?但我的意见,以为倘将目录和刊名放在一起,则成为:

    这样的一个方块,而将这放在第一版的上层的前头,就免得读者看到第三层,忽然见有一段目录出来,分散了对于该处作品的注意力。否则,将这方块设在中层的中央,倒也颇觉特别。再不然,则刊名仍旧(第一版上层之最前),而目录则请它去坐“交椅”(第八版之末)。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觉得这样好,但说不出正当理由来,请参考可也。

    《莽原》之文仍多不满于现代,但是范围较《猛进》,《孤军》等之偏重政治者为宽,故甚似《语丝》,其委曲宛转,饶有弦外之音的态度,也较其他周刊为特别,这是先生的特色,无可讳言的。看了第一期,觉得“冥昭”〔2〕就是先生,此外《棉袍里的世界》颇有些先生的作风在内,但不能决定。余如《槟榔集》的作者想是姓向的那位,也有几分相肖于先生。而全期之中,则先生只有两篇作品。

    在《棉袍里的世界》文中,作者揪住了朋友来开始审判,以为取了他“思想”,“友谊”……甚至于“想把我当做一件机器来供你们使用”。我当时十分惭愧,反省,我是否也是“多方面掠夺者”之一?唉,虽则我不敢当是朋友,然而学生“掠夺”先生,那还了得!明目张胆的“掠夺”先生,那还了……得!!!此人心之所以不古也。有志之士,盍起而防御之!?第二期也许学学做文章,但是仍本粗人做不了细活计的面目,恐怕还是做出来不中用,那时,只请破除情面,向字纸篓里一塞。然而能否做出,也还是一个问题。

    “报应”之来,似有甚于做“别人的文章的题目”的。先生,你看第八期的《猛进》上,不是有人说先生“真该割去舌头”〔3〕么?————虽然是反话。我闻阎王十殿中,有一殿是割舌头的,罪名就是生前说谎,这是假话的处罚。而现在却因为“把国民的丑德都暴露出来”,既承认是“丑德”,则其非假也可知,而仍有“割舌”之罪,这真是人间地狱,这真是人间有甚于地狱了!

    考试尚未届期呢,本可抗不交卷的,但考师既要提前,那么现在做了答案,暑假时就可要求免试了————倘不及格,自然甘心补考————答曰:

    那房子的屋顶,大体是平平的,暗黑色的,这是和保存国粹一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至于内部,则也可以说是神秘的苦闷的象征。靠南有门,但因隔了一间过道的房子,所以显得暗,左右也不十分光亮,独在前面————北————有一大片玻璃,就好像号筒口。这是什么解释呢?我摆开八封〔4〕,熏沐斋戒的占算一下罢。卦曰:世运凌夷,君子道消,逢凶化吉,发言有瘳。解曰:号筒之口,声带之门,因势利导,时然后言。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此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亲降灵签也。余文尚多,以不在本答案范围之内,均从略。

    此外小鬼也有一点“敢问”求答的————但是绝非报复的考试,虽然“复仇乃春秋大义”〔5〕,然而学生岂敢与先生为仇,而且想复,更兼要考呢,罪过罪过,其实不过聊博一笑耳。问曰:我们教室天花版的中央有点什么?倘答电灯,就连六分也不给,倘俟星期一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那就更该处罚(?)了。其实这题目原甚平常而且熟习,不如探检那么生疏,该不费力的罢。敢请明教可也!

    午门之游,归来总带着得胜的微笑,从车上直到校中,以至良久良久;更回想及在下楼和内操场时的泼皮,真是得意极了!人们总是求自我的满足的,何尝计及被困者的为难。其实被困者那天心理测验也施行得够了:命大家起立以占是否多数,再下楼迟延以察是否诚意。然而终竟被“煽动”了。据最新的分数计算法,全对就满分,一半对一半错就相抵消,一分也没有,倘若完全失败,更不待言是等于零。“六十分?”太宽了罢!其实那天何尝是“被逼”而“失败”,归结也还是因为“摇身一变”的法术未臻上乘,否则,变成女先生,就不妨“带队”(我的这话也“岂有此理”,男先生“带队”有什么出奇),或者变成女……,就不妨冲锋突围而出。可是终于“被逼”,这是界限分得太清的缘故罢,还是世俗积习之终于不易破除呢?!

    现社会也实在黑暗,女子出来做事,实是处处遇到困难。我不是胆怯,只为想避免些麻烦,所以往往先托人打听。不料知识界的报界也是鬼蜮————它未写明报名地点,即是可疑处————也是如此。这真教猛进的人处处感着多少阻碍和踌躇。“谁叫你生着是女人呢?”这句话,我着实没法解答于老爷们,太太们之前。

    小鬼许广平。四月二十五晚。

    ==注释==

    〔1〕《孤军》:即《孤军周报》。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北京法政大学孤军周报社发行。

    〔2〕“冥昭”:鲁迅在《莽原》周刊第一期(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发表《春末闲谈》(后收入《坟》)的笔名。同期所刊《棉袍里的世界》和《槟榔集》二文,分别为高长虹、向培良作。

    〔3〕“割去舌头”:见于徐炳昶在《猛进》第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发表的《通讯》:“鲁迅的嘴真该割去舌头,因为他爱张起嘴乱说,把我们国民的丑德都暴露出来了”。

    〔4〕八卦:《周易》中的八种基本图形:乾(三)、坤(三)、震(二)、巽(三)、坎(三)、离(三)、艮(三)、兑(三)。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古时用以占卜。

    〔5〕“复仇乃春秋大义”:《春秋》各传中多次提到复仇的事,如《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九世犹可以复仇平?虽百世可也。”

    ◎ 一七

    广平兄:

    来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读过了,后三段是好的,首一段累坠一点,所以看纸面如何,也许将这一段删去。但第二期上已经来不及登,因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请你捏造一个,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须于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不准说“请先生随便写上一个可也”之类的油滑话。

    现在的小周刊,目录必在角上者,是为订成本子之后,读者容易翻检起见,倘要检查什么,就不必全本翻开,才能够看见每天的细目。但也确有隔断读者注意的弊病,我想了另一格式,是专用第一版上层的,如下:

    则目录既在边上,容易检查,又无隔断本文之弊,可惜《莽原》第一期已经印出,不能便即变换了,但到二十期以后,我想来“试他一试”。至于印在末尾,书籍尚可,定期刊却不合宜,放在第一版中央,尤为不便,擅起此种“心理作用”,应该记大过二次。

    《莽原》第一期的作者和性质,诚如来信所言;长虹〔1〕确不是我,乃是我今年新认识的,意见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似是安那其主义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约因为受了尼采〔2〕的作品的影响之故罢,常有太晦涩难解处,第二期登出的署着CH的,也是他的作品。至于《棉袍里的世界》所说的“掠夺”问题,则敢请少爷不必多心,我辈赴贵校教书,每月明明写定“致送脩金十三元五角正”,夫既有“十三元五角”而且“正”,则又何“掠夺”之有也欤哉!

    割舌之罪,早在我的意中,然而倒不以为意。近来整天的和人谈话,颇觉得有点苦了,割去舌头,则一者免得教书,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讲应酬话,五者免得演说,从此可以专心做报章文字,岂不舒服。所以你们应该趁我还未割去舌头之前,听完《苦闷的象征》〔3〕,前回的不肯听讲而逼上午门,也就应该记大过若干次。而我六十分,则必有无疑。因为这并非“界限分得太清”之故,我无论对于什么学生,都不用“冲锋突围而出”之法也。况且,窃闻小姐之类,大抵容易潸然泪下,倘我挥拳打出,诸君在后面哭而送之,则这一篇文章的分数,岂非当在零分以下?现在不然,可知定为六十分者,还是自己客气的。

    但是这次考试,我却可以自认失败,因为我过于大意,以为广平少爷未必如此“细心”,题目出得太容易了。现在也只好任凭排卦拈签,不再辩论,装作舌头已经割去之状。惟报仇题目,却也不再交卷,因为时间太严。那信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午后即须上课,其间更无作答的工夫,而一经上课,则无论答得如何正确,也必被冤为“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倒不如拚出,交了白卷便宜。

    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可惜所收的至今为止的稿子,也还是小说多。

    鲁迅。四月二十八日。

    ==注释==

    〔1〕长虹: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是当时一个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他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认识鲁迅后,即得到鲁迅的很多指导和帮助,一九二五年鲁迅编辑《莽原》时,他是撰稿者之一;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借口《莽原》编者韦素园压下向培良的稿子,对韦素园进行人身攻击,并对鲁迅表示不满;其后因鲁迅揭芽了他假鲁迅之名招摇撞骗后,他即转而对鲁迅进行诽谤和攻击。

    〔2〕尼采(F.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著有《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

    〔3〕《苦闷的象征》:文艺论文集,日本厨川白村(1880——1923)著。鲁迅曾译作教材,后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出版,为《未名丛刊》之一,北京新潮社代售,后由北新书局再版。

    ◎ 一八

    鲁迅师:

    因为忙中未及在投稿上写一个“捏造”的名字,就引出三个“并且”,而且在末个“并且”中还添上“不准”,这真算应着“师严然后道尊”〔1〕那句话了。

    先前《晨报副刊》讨论“爱情定则”时,〔2〕我曾用了“非心”的名,而编辑先生偏改作“维心”登出,我就知道这些先生们之“细心”,真真非同小可,现在先生又因这点点忘记署名而如是之“细心”了,可见编辑先生是大抵了不得的。此外还用过“归真”,“寒潭”,“君平”……等名字,用了之后,辄多弃置,这也许是鉴于以投稿沽名的人们的心理状态之可笑,遂至迂腐到不免矫枉过正了罢。本星期二朱希祖〔3〕先生讲文学史,说到人们用假名是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这也有一部分精义,敢作敢当,也是不可不有的精神。那么,发表出来的就写许广平三字罢。但不知何故,我总不喜欢这三个字。我确有好“捏造”许多名儿的脾气(也许以后要改良这恶习),这回呢,用“西瓜皮”(同学们互相起的诨名,差不多每人都有一个)三字则颇有滑稽之趣,用“小鬼”也甚新颖,这现时的我都喜欢它。鱼与熊掌〔4〕,自己实难于取舍,还是“请先生随便写上一个可也”罢。要知道“油滑”的用处甚大,尤其是在“钻网”之时,先生似乎无须加以限制的。前一段的确无意思,现在正式的要求“将这一段删去”。其余的呢,如果另外有好的稿子,千万就将拙作“带住”,因为使读者少看若干佳作,在良心上总觉得是遗憾的一件事。现在确乎到了“力争”的时期了!被尊为“兄”,年将耳顺〔5〕,这“的确老大了罢,无论如何奇怪的逻辑”,怎么竟“谓偷闲学少年”〔6〕,而遽加“少爷”二字于我的身上呢!?要知道硬指为“小姐”,固然辱没清白,而尊之曰“少爷”,亦殊不觉得其光荣,总不如一撇一捺这一个字来得正当。至于红鞋绿袜,满脸油粉气的时装“少爷”,我更希望“避之则吉”,请先生再不要强人所难,硬派他归入这些族类里去了!司空蕙已把《妇女周刊》的权利放弃,写信给陆晶清请交代清楚了。但晶清前日已得自滇来电,说是“父逝速回”。她家中只有十三龄的弱弟和一个继母,她是一定要回去料理生和死的,多么不幸呀!在这时期,遇这变故,我们都希望而且劝她速去速回。但“来日之事,不可预知”,因此《妇周》本身恐怕也不免多少受点困难。晶清虽则自己未能有等身的著作〔7〕,除新诗外,学理之文和写情的小说,似乎俱非性之所近,但她交游广,四处供献材料者多,所以《妇周》居然支持了这些期。现在呢,她去了,恐怕纯阳性的作品,要占据《妇周》了(除波微〔8〕一人)。这是北京女界的一件可感慨的,————其实也无须感慨。

    缝纫先生要来当校长〔9〕,我们可以专攻女红了!!!从此描龙绣凤,又是另一番美育,德育。但不知道这梦做得成否?然而无论如何,女人长女校的观念的成见,是应该飨以毛瑟的〔10〕。可恶之极!“何物老妪,生此……”〔11〕?考试的题目出错了。如果出的是“书架上面一盒盒的是什么”,也许要交白卷,幸而考期已过,就不妨“不打自招”的直白的供出来。假如要做答案,我没有刘伯温卜烧饼〔12〕的聪明,只好认是书籍。这可给他零分么?

    小鬼许广平。四月三十晚。

    ==注释==

    〔1〕“师严然后道尊”:语见《礼记·学记》。

    〔2〕讨论“爱情定则”: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九日《晨报副刊》刊载张竞生所作《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在读者间引起争论,为此该刊特辟“爱情定则讨论”专栏。从五月十八日至六月十三日共发表有关文章二十四篇,六月二十日刊登了结束语。许广平署名维心的文章,载该刊第一三七期(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3〕朱希祖(1879——1944):字逷先,浙江海盐人,历史学家。留学日本时曾与鲁迅同就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

    〔4〕鱼与熊掌:《孟子·告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

    〔5〕耳顺:语见《论语·为政》:“六十而耳顺”。后来常用作六十岁的代称。

    〔6〕“谓偷闲学少年”:语见宋代程颢诗《春日偶成》:“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7〕等身的著作:据《宋史·贾黄中传》:‘黄中幼聪悟,方五岁,玭(贾黄中之父)每旦令正立,展书卷比之,谓之‘等身书’,课其诵读。”后人常以“等身著作”形著着述之多。

    〔8〕波微:即石评梅(1902——1928),原名汝璧,山西平定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妇女周刊》编辑。

    〔9〕缝纫先生要来当校长:据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三十日《京报》:章士钊十六日电湖南省长赵恒惕,请其代聘湖南衡粹女子职业学校校长黄国厚任女师大校长。消息传出后,女师大师生拟推代表质问章士钊,黄未敢就任。另据四月二十九日《京报》报道:“闻黄女士二十年前在日本某职业学校毕业,回国后在湘省各女校教授缝纫等课。”

    〔10〕毛瑟:原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德国机械设计师弟兄的名字,这里指毛瑟枪,是毛瑟弟兄设计制造的一种单发步枪。

    〔11〕“何物老妪”二句,见《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

    〔12〕刘伯温卜烧饼:刘伯温(1311——1375),名基,浙江青田人,明初大臣。据假托其名的《烧饼歌》说:“明太祖一日身居内殿食烧饼,方啖一口,忽报国师刘基进见,太祖以碗覆之,始召基入。礼毕,帝问曰:‘先生深明数理,可知碗中是何物件?’基乃掐指轮算,对曰:‘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此食物也,’开视果然。”

    ◎ 一九

    广平兄:

    四月卅的信收到了。闲话休提,先来攻击朱老夫子的“假名论”罢。

    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懈,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学一端而已,若夫评论世事,乃颇觉其迂远之至者也。他对于假名之非难,实不过其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诬陷毁谤个人之类,才可谓之“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倘在人权尚无确实保障的时候,两面的众寡强弱,又极悬殊,则须又作别论才是。例如子房为韩报仇〔1〕,从君子看来,盖是应该写信给秦始皇,要求两人赤膊决斗,才算合理的。然而博浪一击,大索十日而终不可得,后世亦不以为“不负责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强弱之势亦异,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况且,现在的有权者,是什么东西呢?他知道什么责任呢?《民国日报》案〔2〕故意拖延月余,才来裁判,又决罚至如此之重,而叫喊几声的人独要硬负片面的责任,如孩子脱衣以入虎穴,岂非大愚么?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萧梁旧史考》〔3〕,负责与否,没有大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所以他的侃侃而谈之谈,仅可供他日共和实现之后的参考,若今日者,则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而况区区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窗下为活人之坟墓,而劝人们不必多读中国之书者也!本来还要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但因为有所顾忌,又哀其胡子之长,就此收束罢。那么,话题一转,而论“小鬼”之假名问题。那两个“鱼与熊掌”,虽并为足下所喜,但我以为用于论文,却不相宜,因为以真名招一种无聊的麻烦,固然不值得,但若假名太近于滑稽,则足以减少论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这许多名字中,既然“非心”总算还未用过,我就以“编辑”兼“先生”之威权,给你写上这一个罢。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应细心署名,不得以“因为忙中”推诿!试验题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没有补救之法的。其法即称之为“少爷”,刺之以“细心”,则效力之大,也抵得记大过二次。现在果然慷慨激昂的来“力争”了,而且写至七行之多,可见费力不少。我的报复计划,总算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少爷”之称,姑且准其取消罢。

    历来的《妇周》,几乎还是一种文艺杂志,议论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前回的那一篇〔4〕,则简直是笑话。请他们诸公来“试他一试”,也不坏罢。然而咱们的《莽原》也很窘,寄来的多是小说与诗,评论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变成文艺杂志的。我虽然被称为“编辑先生”,非常骄气,但每星期被逼作文,却很感痛苦,因为这就像先前学校中的星期考试。你如有议论,敢乞源源寄来,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缝纫先生听说又不来了,要寻善于缝纫的,北京很多,本不必发电号召,奔波而至,她这回总算聪明。继其后者,据现状以观,总还是太太类罢。其实这倒不成为什么问题,不必定用毛瑟,因为“女人长女校”,还是社会的公意,想章士钊和社会奋斗,是不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章士钊了。老爷类中也没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来,来也未必一定能办好。我想:校长之类,最好是请无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无之。

    我也可以“不打自招”:东边架上一盒盒的确是书籍。但我已将废去考试法不用,倘有必须报复之外,则尊称之曰“少爷”,就尽够了。

    鲁迅。五月三日。

    (其间缺鲁迅五月八日信一封。)

    ==注释==

    〔1〕子房为韩报仇:张良(?——前186),字子房,汉初大臣。据《史记·留侯世家》:“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良尝学礼淮阳,东见沧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在今河南原阳县),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又,《史记·秦始皇本纪》叙及此事时也有始皇“令天下大索十日”的话。

    〔2〕《民国日报》案:参看本卷第25页注〔4〕。另据一九二五年五月三日《京报》报道:“《民国日报》案已判决”,该报编辑邹明初以“侮辱官员”罪罚金三百元。

    〔3〕《萧梁旧史考》:朱希祖考订有关《梁书》三十种史料的论文。连载于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二号。

    〔4〕指林独清的《我读符致逵君的《蓄妾问题〉后的意见》一文,载《妇女周刊》第二十期(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其中说,“‘妾’字从‘立’从‘女’,即表明此女无与夫同坐之资格,只能立而侍其夫与某大妇也。”

    ◎ 二○

    鲁迅师:

    收到五三,五八的信和第三期《莽原》,现在才作复,然而这几日中,已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在寂闷的空气中,添一点火花的声响。

    在积薪之下抛一根洋火,自然免不了燃烧。五七那天,章宅的事情〔1〕,和我校的可算是遥遥相对〔2〕。同在这种“整顿学风”之下,生命的牺牲,学业的抛荒,诚然是无可再小的小事。这算什么呢!这总是高压时代所必有的结果。

    教育当局也太可笑了。种种新奇的部令,激出章宅的一打,死的死了,被捕的捕去了,失踪的失踪了,怕事的赶快躲掉了,迎合意旨以压迫学生为然的欢欣鼓舞起来了!今日(五九)学校牌示开除六人,我自然是早在意中的。当五七那天,在礼堂上,杨氏呼唤警察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捕了去,那是为大众请命而被罪,而个人始终未尝为威屈,利诱,我的血性还能保持刚生下来的态度,这是我有面目见师长亲友,而师长亲友所当为我欣喜的。这种一纸空文的牌示,一校的学籍开除,愈使我领悟到遍地都是漆黑的染缸,打破的运动之愈不可缓了。现在教育部重要人员处和本校都接连开了火,也许从此焚烧起来,也许消防队的力量大,能够扑灭。但是把戏总是有的,无论成与败。

    《莽原》上,非心出来了。这个假名,在先前似乎还以为有点意思,〔3〕然而现在时代已经不同,在“心”字排行的文学家〔4〕旗帜之下,我配不上滥竽,而且着实有冒充或时髦之惧。前回既说任凭先生“随便写下一个”,那当然是默认的,以后呢,也许又要改换。这种意志薄弱,易于动摇的态度,真也可笑罢。

    《莽原》虽则颇有勃勃的生气,但仍然不十分激烈深透————尤其是第二期,似更稳重。浅显则味道不觉得隽永,含蓄则观众不易于了解领略。一种刊物要能够适合各种人物的口味,真真是不容易。

    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胜……之至”,哈哈,原来老爷们的涕泗滂沱较小姐们的“潸然泪下”更甚万倍的。既承认“即有此泪,也就是不进化”,“……哭……则一切无用”了,为什么又要“涕零”呢?难道“涕零”是伤风之一种,与“泪”,“哭”无关的么?先生,我真不解。

    “胡子之长”即应该“哀之”么?这与杀人不眨眼的精神相背谬。是敬老,抑怜老呢?我有一点毛病,就是最怕听半截话,怪闷气的。所以仍希望听听“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请不要“顾忌”,给我喝一杯冰结凌罢!

    小鬼许广平。五,九,晚。

    ==注释==

    〔1〕章宅的事情:指北京学生到章士钊住宅示威事。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各校学生为纪念国耻和追悼孙中山,拟在天安门举行集会。但事前北洋政府教育部已训令各校不得放假,当日上午警察厅又派遣巡警分赴各校前后门戒备,禁止学生外出。因此各校学生或行至校门即为巡警拦阻,或在天安门一带被武装警察与保安队马队殴打,多人受伤。午后被迫改在神武门开会,会后结队赴魏家胡同教育总长章士钊住宅,质问压迫学生爱国运动的理由,又与巡警冲突,被捕十八人。

    〔2〕指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的女师大事件。五月七日,杨荫榆布置了一个讲演会,请校外名人讲演,想借此巩固她的校长地位;同时又有这样的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给以惩罚。当日上午讲演会举行时,杨登台为主席,遭到学生反对。学生自治会职员劝其退席,杨拍案大怒,连呼“叫警察来”。学生坚持甚久,杨乃退席。下午,她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五月九日,即假借女师大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成员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六人。

    〔3〕关于“非心”的意思,据原信:非心二字,“合起来成一个悲字。分开来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一句成语。”许广平曾以此笔名,在《莽原》周刊第三期(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发表杂感《乱七八糟》(三则)。

    〔4〕“心”字辈的文学家:指托名琴心的欧阳兰等人。

    ◎ 二一

    鲁迅师:

    满腹的怀疑,早已无从诉起;读了《编完写起》〔1〕,不觉引起了要说的几句话,在忙里偷闲中写出来。不知吾师将“感激涕零”而阅之否?

    群众是浮躁,急不及待的。忍耐不过,众寡不敌,自难免日久变生,越发不可收拾。而且孤立无助,简单头脑的学生,的确敌不过金钱运动,背有靠山的“凶兽样的羊”〔2〕。六人的出校是不足惜的,其如学校前途何?!

    这一回给我的教训,就是群众之不足恃,聪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终不敌强权,“锲而不舍”的秘诀却为“凶兽样的羊”所宝用。

    牺牲不是任何人所能劝的。放着“凶兽样的羊”而不驱逐,血气之伦,谁能堪此。

    然而果真驱逐了么?恐还只有无益的牺牲罢!

    可诅咒的自身!

    可诅咒的万恶的环境!

    小鬼许广平。十七,五。

    ==注释==

    〔1〕《编完写起》:原载《莽原》周刊第四期(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后来鲁迅将第一、二部分改题《导师》,第四部分改题《长城》,收入《华盖集》;第三部分仍以原题收入《集外集》。

    〔2〕“凶兽样的羊”:《华盖集·忽然想到(七)》中的话。

    ◎ 二二

    广平兄:两信均收到,一信中并有稿子,自然照例“感激涕零”而阅之。小鬼“最怕听半截话”,而我偏有爱说半截话的毛病,真是无可奈何。本来想做一篇详明的“朱老夫子论”呈政,而心绪太乱;又没有工夫。简捷地说一句罢,就是:他历来所走的都是最稳的路,不做一点小小冒险事,所以他偶然的话倒是不负责任的,待到别人因此而被祸,他不作声了。

    群众不过如此,由来久矣,将来恐怕也不过如此。公理也和事之成败无关。但是,女师大的教员也太可怜了,只见暗中活动之鬼,而竟没有站出来说话的人。我近来对于■先生〔1〕之赴西山,也有些怀疑了,但也许真真恰巧,疑之者倒是我自己的神经过敏。

    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着着得胜。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

    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2〕。他是闹讲义风潮之一人,后来讲义费撤消了,却没有一个同学再提起他。我那时曾在《晨报副刊》上做过一则杂感〔3〕,意思是: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听说学校当局有打电报给学生家属之类的举动,我以为这些手段太毒了。教员之类该有一番宣言,说明事件的真相,几个人也可以的。如果没有一个人肯负这一点责任(署名),那么,即使校长竟去,学籍也恢复了,也不如走罢。全校没有人了,还有什么可学?

    鲁迅。五月十八日。

    ==注释==

    〔1〕■先生:原信作黎先生,指黎锦熙(1889——1978),湖南湘潭人,语言学家。当时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代理主任。

    〔2〕冯省三:山东平原人,北京大学预科法文班学生。一九二二年十月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反对学校征收讲义费风潮中被开除学籍。

    〔3〕一则杂感:指《即小见大》,后收入《热风》。

    ◎ 二三

    鲁迅师:

    五月十九日发的信早已读过,因为遇见时已经知道收到,所以一直搁到如今,才又整理起这枝笔来说几句话。

    今日(廿七)见报上发表的宣言〔1〕,知道已有“站出来说话的人”了,而且是七个之多。在力竭声嘶时,可以算是添了军火,加增气力。但是战线愈加扩充了————《晨报》是这样观察的————来日方长,诚恐热心的师长,又多一件麻烦,思之一喜一惧。

    今日第七时上形义学〔2〕,在沈兼士〔3〕先生的点名册上发见我已被墨刑〔4〕(姓名上涂了墨),当时同学多抱不平,但不少杨党的小姐,见之似乎十分惬意。三年间的同学感情,是可以一笔勾消的,翻脸便不相识,何堪提起!有值周生二人往诘薛,薛答以奉校长办公室交来条子。办公室久已封锁,此纸何来,不问而知是偏安的谕旨,从太平湖饭店颁下的。盖以婆婆自居之杨氏,总不甘心几个学生尚居校中,必欲使两败俱伤而后快,恐怕日内因此或有一种波动也。

    读吾师“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的几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顿时在冰冷的煤炉里加上煤炭,红红的燃烧起来。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而说的么?恐怕自身也当同样的设想罢。但从别方面,则总接触些什么恐怕“我自己看不见了”,“寿终正寝”等等怀念走到尽头的话。小鬼实在不高兴听这类话。据自己的经验说起来,当我幼小时,我的三十岁的哥哥死去的时候,凡在街上见了同等年龄的人们,我就憎恨他,为什么他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及至将近六旬的慈父见背的时候,我在街上又加添了我的阿父偏偏死去,而白须白发的人们却只管活在街头乞食的憎恨。此外,则凡有死的与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活着的人。我因他们的死去,深感到死了的寂寞,一切一切,俱付之无何有之乡〔5〕。进女师大的第一年,我也曾因猩红热几乎死去。但这自身的危险,和死的空虚,却驱策形成了一部分的意见,就是:无论老幼,儿时都可以遇到可死的机会,但在尚未遇到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将我自身当作一件废物,可以利用时尽管利用它一下子。这何必计及看见看不见,正寝非正寝呢?如其计及之,则治本之法,我以为当照医生所说:1,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

    我希望《莽原》多出点慷慨激昂,阅之令人浮一大白〔6〕的文字,近来似乎有点穿棉鞋戴厚眼镜了。这也是因为我希望之切,遂不觉责备之深罢。可是我也没有交出什么痛哭流涕的文字,虽则本期想凑篇稿子,省得我师忙到连饭也没工夫吃。但是,自私是总脱不掉的,同时因为他项事故,终于搁起笔来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小鬼许广平。五月廿七晚。

    (其间缺广平留字一纸。)

    ==注释==

    〔1〕报上发表的宣言:指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七日《京报》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鲁迅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联合署名。现编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2〕形义学:讲解字形和字义的课程。

    〔3〕沈兼士(1887——1947):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4〕墨刑我国古代的五刑之一,刺刻面颊,染以黑色。

    〔5〕无何有之乡:《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6〕浮一大白:汉代刘向《说苑·善说》:“饮(而)不釂者,浮以大白。”本谓罚酒。后称满饮一大杯酒为浮一大白。

    ◎ 二四

    广平兄:

    午回来,看见留字。现在的现象是各方面都黑暗,所以有这情形,不但治本无从说起,便是治标也无法,只好跟着时局推移而已。至于《京报》事,据我所闻却不止秦小姐一人,还有许多人去运动,结果是说定两面的新闻都不载,但久而久之,也许会反而帮它们(男女一群,所以只好用“它”)的。办报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东西。————其实报章的宣传,于实际上也没有多大关系。

    今天看见《现代评论》,所谓西滢〔1〕也者,对于我们的宣言出来说话了,装作局外人的样子,真会玩把戏。我也做了一点寄给《京副》〔2〕,给他碰一个小钉子。但不知于伏园饭碗之安危如何。它们是无所不为的,满口仁义,行为比什么都不如。我明知道笔是无用的,可是现在只有这个,只有这个而且还要为鬼魅所妨害。然而只要有地方发表,我还是不放下;或者《莽原》要独立,也未可知。独立就独立,完结就完结,都无不可。总而言之,倘笔舌尚存,是总要使用的,东滢西滢,都不相干也。

    西滢文托之“流言”,以为此次风潮是“某系某籍教员所鼓动”,那明明是说“国文系浙籍教员”了,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骂杨荫榆,却在此次风潮之后,而“杨家将”〔3〕偏偏来诬赖,可谓卑劣万分。但浙籍也好,夷籍也好,既经骂起,就要骂下去,杨荫榆尚无割舌之权,总还要被骂几回的。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

    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几点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历,环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而你却不高兴听这类话,————但是,为什么将好好的活人看作“废物”的?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还“该打”!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拚命的做。此外或者还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那光明些的说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阎王并不反对,而“小鬼”反不乐闻的话来。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其实小鬼希望父兄长存,而自视为“废物”,硬去替“大众请命”,大半也是如此。

    《莽原》实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没有撒泼文章,真也无法。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下笔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现在除附《京报》分送外,另售千五百,看的人也不算少。待“闹潮”略有结束,你这一匹“害群之马”〔4〕多来发一点议论罢。

    鲁迅。五月三十日。

    ==注释==

    〔1〕西滢:陈源(1896——1970),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的主要成员。曾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英文系主任。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说:“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

    〔2〕指《并非闲话》,后收入《华盖集》。

    〔3〕“杨家将”:原指北宋初年世代抗击契丹入侵的杨业一家将领。这里借指杨荫榆及其同伙。

    〔4〕“害群之马”:杨荫榆在开除女师大学生会许广平等六干事的布告中,曾有“即令出校,以免害群”的话。这里是对许的戏称。

    ◎ 二五

    鲁迅师:

    接到卅一日的信,尚未拆口,就感着不快:它们居然检查邮件了!先前也有这种情形,但这次同时收两封信,两封的背面下方都有拆过再粘,失了原状的痕迹。当然与之理论,但是何益!?我想,托人转交,或者可免此弊罢。然而又回想,我何必避它,索性在信中骂一个畅快,给它看也好。可是我师何辜,遭此牵涉,从前是有诛九族〔1〕,罪妻孥的,现在也要恢复,责及其师么?可恶之极!

    昨日(星期)看了西滢的《闲话》,做了一篇《六个学生该死》〔2〕,本想痛快的层层申说该死的各方,但写了那些之后,就头涔涔的躺下了。今早打算以此还《妇周》评梅所索之债,但不见来。今请先生阅之,如伏园老头子不害怕,而稿子还可对付,可否仍送《京副》。但其中许多意思,前人已屡次说过,此文不过尔尔。

    我早知世界不过如此,所以常感苦闷,而自视为废物。其欲利用之者,犹之尸体之供医学上解剖,冀于世不无小补也。至于光明,则老实说起来,我活到那么大就从来没有望见过。为我个人计,自然受买收可以比在外做“人之患”舒服,不反抗比反抗无危险,但是一想到我以外的人,我就绝不敢如此。所以我佛悲苦海之沉沦,先儒惕日月之迅迈,不安于“死”,而急起直追,同是未能免俗。小鬼也是俗鬼,旧观念还未打破,偶然思想与先生合,偶尔转过来就变卦,废物利用又何尝不是“消磨生命”之术,但也许比“纵酒”稍胜一筹罢。自然,先生的见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捣乱”,也还是设法多住些时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钢刀,用以克敌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

    小鬼许广平。六月一日。

    ==注释==

    〔1〕九族:指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也有包括异姓亲属而言的,即以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

    〔2〕《六个学生该死》:载《京报副刊》第一六八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三日),署名伤时。

    ◎ 二六

    广平兄:

    拆信案件,或者它们有些受了冤,因为卅一日的那一封,也许是我自己拆过的。那时已经很晚,又写了许多信,所以自己不大记得清楚,只记得将其中之一封拆开(从下方),在第一张上加了一点细注。如你所收的第一张上有小注,那就确是我自己拆过的了。

    至于别的信,我却不能代它们辩护。其实,私拆函件,本是中国的惯技,我也早料到的。但是这类技俩,也不过心劳日拙而已。听说明的方孝孺〔1〕,就被永乐皇帝灭十族,其一是“师”,但也许是齐东野语〔2〕,我没有考查过这事的真伪。可是从西滢的文字上看来,此辈一得志,则不但灭族,怕还要“灭系”,“灭籍”了。

    明明将学生开除,而布告文中文其词曰“出校”,我当时颇叹中国文字之巧。今见上海印捕击杀学生〔3〕,而路透电则云,“华人不。省。人。事。”,可谓异曲同工,但此系中国报译文,不知原文如何。

    其实我并不很喝酒,饮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现在也还是不喝的时候多,只要没有人劝喝。多住些时,固无不可的。短刀我的确有,但这不过为夜间防贼之用,而偶见者少见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也。

    汪懋祖先生的宣言〔4〕发表了,而引“某女士”之言以为重,可笑。它们大抵爱用“某”字,不知何也?又观其意,似乎说是“某籍某系”想将学校解散,也是一种奇谈。黑幕中人面目渐露,亦殊可观,可惜他自己又说要“南归”了。躲躲闪闪,躲躲闪闪,此其所以为“黑幕中人”欤!?哈哈!

    迅。六月二日。

    ==注释==

    〔1〕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明建文时任侍讲学士,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方孝孺因拒绝为他起草即位诏书被杀。据《明史纪事本末·壬午殉难》:“孝孺……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可,诏不可草’。文皇(朱棣)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九族既戮,亦皆不从,乃及朋友门生廖镛、林嘉猷等为一族,并坐,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谪戍绝徼死者不可胜计。”

    〔2〕齐东野语:语出《孟子·万章》:“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后来常把不足凭信的话称为齐东野语。

    〔3〕上海印捕击杀学生:指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上海日商内外棉纱厂工人顾正红(共产党员),在罢工中被日本资本家枪杀,激起上海各界人士的公愤。三十日,上海学生二千余人在租界进行宣传,声援工人,号召收回租界,被英帝国主义逮捕百余人,随后群众万余人在英租界南京路捕房前示威,要求释放被捕者。英国巡捕(其中有印度籍的)即开枪射击,伤亡数十人。但英国路透社的消息却说:“示威者受重伤者十人,不省人事者六人”(见《京报》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

    〔4〕汪懋祖的宣言:汪懋祖(1891——1949),江苏吴县人,当时女师大教员、杨荫榆迫害学生的积极参加者。他在致“全国教育界”的意见书中颠倒黑白,诬蔑学生,吹捧杨荫榆,其中曾引《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五期所载“一个女读者”的来信(题作《女师大的学潮》)。这里所说的“某女士”,即指这个“女读者”,参看本卷第29页注〔6〕。

    ◎ 二七

    鲁迅师:

    这时我又来捣乱了,也不管您有没有闲工夫看这捣乱的信。但是我还是照旧的写下去————

    上海风潮起后,接联的“以脱”〔1〕的波动传到北京来了。在万人空巷的监视之下,排着队游行,高喊着不易索解的无济于事的口号,自从两点多钟在第三院〔2〕出发,直至六点多钟到了天安门才算一小结束。这回是要开国民大会。席地而坐,以资休息的“它们”,忽的被指挥者挥起来,意思是:当这个危急存亡,不顾性命的时候,还不振作起精神来,一致对外吗!?对的,一骨碌个个笔直的立正起来,而不料起来了却要看把戏。说是北大,师大的人争做主席,争做总指挥,台下两派,呐喊助威,并且叫打,眼看舞台上开始肉搏了!我们气愤的高声喝住:这不是争做主席的时候,这是什么情形,还在各自争夺做头领!然而众寡不敌,气的只管气,喝的只管喝,闹的只管闹。这种情形,记得前些时天安门开什么大会〔3〕,也是如此。这真是“古已有之”,而不图“于今为烈”〔4〕。于是我只得废然返校了。

    所可稍快心意的,是走至有一条大街,迎面看见杨婆子笑迷迷的瞅着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同侪闻声响应,直喊至杨车离开了我们。这虽则似乎因公济私,公私混淆,而当时迎头一击的痛快,实在比游过午门的高兴,快活,可算是有过之无不及。先生,您看这匹“害群之马”简直不羁到不可收拾了。这可怎么办?

    既封了信,再有话说,最好还是另外写一封,“多多益善”,免致小鬼疑神疑鬼,移祸东吴〔5〕(其实东吴也确有可疑之处)。看前信第一张上,的确“加了一点细注”,经这次考究,省掉听半截话一样的闷气,也好。

    “劝喝”酒的人是随时都有的,下酒物也随处皆是的。只求在我,外缘可以置之不闻不问罢。

    小问题(校长)还未解决,大问题(上海事件)又起来;平时最犯忌是提前放假,现在却自动的罢课了。虽则每日有讲演,募捐,宣传等等工作,但是暑假期到了,恐怕男女的在校办事人,就将设法拆学生之台,相率离去,那时电灯不开,自来水不流……。饭可以自己往外买,其余怎办呢?这是一件公私(国,校)相连的问题,政治又呈不安之象,现时“救死惟恐不暇”,这个教育的部分小问题,谁有闲情逸致来打扫这不香气的“茅厕”〔6〕,无怪我们在“茅厕”坑的人,永沦不拔了!

    黑幕中人陆续星散,确是“冷一冷”〔7〕,“冷一冷”……的秘诀。校长去了,教务,总务辞职了,自以为解决种种问题的评议会,教务联席会议,不能振作旗鼓了。最末一著就是拆学生之台,个个散去,使学生不能在校中存在。像这种极端破坏主义,前途何堪设想!?

    罢课了!每星期的上《苦闷的象征》的机会也没有了!此后几时再有解决风潮,安心听讲的机会呢?

    小鬼许广平。六月五夕。

    伏园老大出力于《京副》,此时此境,究算难得,是知有其师必有其弟也。

    ==注释==

    〔1〕“以脱”:英语:Ether:的音译,通译以太,即能媒。

    〔2〕第三院:当时北京大学第三院。

    〔3〕据《京报》一九二五年六月四日报道,五卅惨案消息传到北京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数十所学校学生共五万余人,于六月三日下午示威游行,并在天安门集会声援上海人民的反帝斗争。

    〔4〕“古已有之”:语出宋代欧阳修《朋党论》:“自古有之”。“于今为烈”,语见《孟子·万章》。

    〔5〕移祸东吴:将灾祸转嫁于别人的意思。据《三国演义》第七十七回:东吴孙权杀死关羽后,将关羽的首级送给曹操,司马懿认为这是孙权移祸于曹操,建议以檀木刻成身躯,配上首级,葬之以礼,这样可使刘备怨归东吴,祸出国门。这里指错疑别人检查邮件。

    〔6〕“茅厕”:陈源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发表的《闲话》中,说女师大“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

    〔7〕“冷一冷”:原是鲁迅《华盖集·“碰壁”之后》一文中所引某人议论女师大学潮的话。

    ◎ 二八

    鲁迅师:

    六月六日发去一封信,不知是否遇了洪乔〔1〕?念念。学校的一波未平,上海的一波又起,小鬼心长力弱,深感应付无方,日来逢人发脾气————并非酒疯————长此以往,将成狂人矣!幸喜素好诙谐,于滑稽中减少许多苦闷,这许是苦茶中的糖罢,但是,真的,“苦之量如故”。

    今夕“微醉”(?)之后,草草握笔,做了一篇短文,即景命题,名曰《酒瘾》〔2〕。好久被上海事件闹得“此调不弹”了,故甚觉生涩,希望以“编辑”而兼“先生”的尊位,斧削,甄别。如其得逃出“白光”〔3〕而钻入第十七次的及第,则请:赐列第■期《莽原》的红榜上坐一把末后交椅:“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敬领

    骂好!!!!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二夕。

    ==注释==

    〔1〕遇了洪乔:指信件遗失。《世说新语·任诞》:“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及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2〕《酒癌》:载《莽原》周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九日)。

    〔3〕“白光”:这里戏指《呐喊》中的一篇小说《白光》,其中的陈士成经十六次县考,都没有考取秀才。

    ◎ 二九

    广平兄:

    六月六日的信早收到了,但我久没有复;今天又收到十二夕信,并文稿。其实我并不做什么事,而总是忙,拿不起笔来,偶然在什么周刊上写几句,也不过是敷衍,近几天尤其甚。这原因大概是因为“无聊”,人到无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为这是从自己发生的,不大有药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时闲空一点,我很想休息几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够。

    第一,小鬼不要变成狂人,也不要发脾气了。人一发狂,自己或者没有什么————俄国的梭罗古勃〔1〕以为倒是幸福————但从别人看来,却似乎一切都已完结。所以我倘能力所及,决不肯使自己发狂,实未发狂而有人硬说我有神经病,那自然无法可想。性急就容易发脾气,最好要酌减“急”的角度,否则,要防自己吃亏,因为现在的中国,总是阴柔人物得胜。

    上海的风潮,也出于意料之外。可是今年的学生的动作,据我看来是比前几回进步了。不过这些表示,真所谓“就是这么一回事”。试想:北京全体(?)学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钉〔2〕,女师大大多数学生而不能去一杨荫榆,何况英国和日本。但在学生一方面,也只能这么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飞来的“公理”。现在“公理”也确有点飞来了,而且,说英国不对的,还有英国人。〔3〕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洋鬼子比中国人文明,货只管排,而那品性却很有可学的地方。这种敢于指摘自己国度的错误的,中国人就很少。

    所谓“经济绝交”者,在无法可想中,确是一个最好的方法。但有附带条件,要耐久,认真。这么办起来,有人说中国的实业就会借此促进,那是自欺欺人之谈。(前几年排斥日货时,大家也那么说,然而结果不过做成功了一种“万年糊”。草帽和火柴发达的原因,尚不在此。那时候,是连这种万年糊也不会做的,排货事起,有三四个学生组织了一个小团体来制造,我还是小股东,但是每瓶卖八枚铜子的糊,成本要十枚,而且货色总敌不过日本品。后来,折本,闹架,关门。现在所做的好得多,进步得多了,但和我辈无关也。)因此获利的却是美法商人。我们不过将送给英日的钱,改送美法,归根结蒂,二五等于一十。但英日却究竟受损,为报复计,亦足快意而已。

    可是据我看来,要防一个不好的结果,就是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种在中国是常有的。但在学生方面,也愁不得这些,只好凭良心做去,可是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中国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小鬼即其一),因此,就难于耐久(因为开首太猛,易将力气用完),也容易碰钉子,吃亏而发脾气,此不佞所再三申说者也,亦自己所曾经实验者也。

    前信反对喝酒,何以这回自己“微醉”(?)了?大作中好看的字面太多,拟删去一些,然后赐列第■期《莽原》。

    ■■〔4〕的态度我近来颇怀疑,因为似乎已与西滢大有联络。其登载几篇反杨之稿,盖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于指《猛进》,《现代》,《语丝》为“兄弟周刊”,大有卖《语丝》以与《现代》拉拢之观。或者《京副》之专载沪事,不登他文,也还有别种隐情(但这也许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看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有时候,他还要反而骂你;不骂你,还要谢他的洪恩。我的时常无聊,就是为此,但我还能将一切忘却,休息一时之后,从新再来,即使明知道后来的运命未必会胜于过去。

    本来有四张信纸已可写完,而牢骚发出第五张上去了。时候已经不早,非结束不可,止此而已罢。

    迅。六月十三夜。

    然而,这一点空白,也还要用空话来填满。司空蕙前回登过启事,说要到欧洲去,现在听说又不到欧洲去了。我近来收到一封信,署名“捏蚊”,说要加入《莽原》,大约就是“雪纹”,也即司空蕙。这回《民众文艺》〔5〕上所登的署名“聂文”的,我看也是他。碰一个小钉子,就说要到欧洲去,一不到欧洲去,就又闹“琴心”式的老玩艺了。

    这一点空白即以这样填满。

    ==注释==

    〔1〕梭罗古勃(J.KLMLNOP,1863——1927):俄国作家。他在长篇小说《小鬼》中表现了一种以发狂为幸福的厌世思想。

    〔2〕章士钉:指章士钊。据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京报》,某学究曾将章士钊讹为章士钉。这里移来戏用。

    〔3〕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国际工人后援会中央委员会为五卅惨案发表《致中国国民宣言》,列名的有英国作家萧伯纳等人。宣言说:“对于白种和黄种资本帝国主义的强盗这次惨杀和平的中国学生和工人的事情,同你们一致抗争……你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将来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见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

    〔4〕■■:原信作伏园。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孙伏园在《京报副刊》发表的《救国谈片》中说:“《语丝》、《现代评论》、《猛进》三家是兄弟周刊。”并说《现代评论》在五卅运动中“也有许多时事短评,社员做实际活动的更不少。”

    〔5〕《民众文艺》:北京《京报》附刊之一,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九日创刊,原名《民众文艺周报》,由胡崇轩、项拙、荆有麟等编辑,鲁迅曾为它校阅稿件;自第十六号起改为《民众文艺》,由荆有麟负责;第二十五号起改名《民众》周刊,出至第四十七号停刊。署名聂文的文章题为《别空喜欢》,载该刊第二十三号(一九二五年六月九日)。

    ◎ 三○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接到六月十三的信又好些天了,有时的确“并不做什么事”,但总没机会拿起笔来写字。人为什么会“无聊”呢?原因是不肯到外面走走散步不是呢?想“休息”实现而不至于被阻,最好还是到西山去。倘在家里而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恐怕敲门声一响,也还是躲也躲不掉罢。要“休息”,也须有这个地位和机会;像我,现在和六个同学同进退,不至八大爷〔1〕到来,不得越雷池一步,真是苦极。就我自己想,如果长此以往,接触的实有令人发狂的必要,为自己打算,自是暂时离开此地便宜,但是不能够。可见有可以离开的地位和机会的,还是及早玩玩好。

    设法消灭自己的办法,无论如何我以为与废物利用之意相反,此刻不容这种偏激思想存在了!但自己究是神经质,禁不起许多刺激而不生反应,于是,第一步就对谁都开枪,第二步是谁也不再能见谅,自己倘不怀沙自沉〔2〕,舍疯狂无第二法。这是神经支配骨肉,感情胜过理智,没奈何的一件事。自然,我不以为这是“幸福”,但也不觉得可怕。假使有那一天,那么,所希望的是有人给我一粒铁丸,或一针圣药,就比送到什么医院中麻木的活下去强得多了。但是这不过说得好听一点,故作惊人之谈,其实小鬼还是食饱睡足的一个凡人,玩的玩,笑的笑,与别人并无二致。有的人志大言夸,小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吾师说过,不能受我们小学生的话骗倒,这回可也有一点相信谎说了。可见要高人一等的不受愚,还得仔细的“明察秋毫”才行。

    在现政府之下而不压抑民气,我总有点怀疑,不是暗中向外人低首认错,便是另外等机会先扬后抑,使文章警策一点。总之,上海的事,大约是有扩大而无缩小的,远东的混战,也许从此发轫,否则自认吃亏,死了人还得赔款道歉,这真是蒙羞万代,遗臭千年,生不如死了。至于“意外飞来的公理”,则恐怕做梦也不容易盼到,洋鬼子虽然也有自知不对的,然而都不是掌权的人,犹之中国今日之一品大百姓,话虽好听,于事还是无补的。先生总不肯使后生小子失望灰心,所以谈吐之间,总设法找一点有办法有希望的话,可是事实究不如此之简单容易。有些人听了安慰话,自然还是不敢放心,但以此为安心的依据,而宽懈下来的人,也未始不常有。还请吾师注意一下子罢。

    提起做万年糊,我也想到可笑的事来了。那时在天津,收集些现成的雪花膏瓶子,做出许许多多的万年期来,托着盘子向各处廉价兜售。不用本钱买瓶子,该可以不吃亏了罢,结果还是赔钱不讨好。因为做的成绩究不如市上卖的好,人也不肯来热心买。又想法用石膏模子铸成空心的蜡囡囡,洋狗,狮子等小品玩艺,希图代替市上的轻薄皮的玩具,然而总是敌不过,终于同样的失败了。

    “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是我所常常虑及的。即如我校风潮,寒假时确不敢说开始的人们并非别有用意,所以我不过袖手旁观,就是现在,也不敢说她们决非别有用意,但是学校真也太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只得先做第一步攻击,再谋第二步的建设。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攻击已成俘虏之势,建设不敢言矣。所以,我的目标是不满于杨,而因此而来的举动,却也许被第三者收渔人之利,不劳而获,那么,我也就甚似被人所“利用”了。这是社会的黑暗,傻子的结果。真还是决不“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的人们舒服。尤其坏的是:公举你出来做事时个个都说做后盾,个个都在你面前塞火药,等你装足了,火线点起了,他们就远远的赶快逃跑,结果你不过做一个炸弹壳,五花粉碎。

    《京报副刊》有它的不得已的苦衷,也实在可惜。从它所没收和所发表的文章看起来,蛛丝马迹,固然大有可寻,但也不必因此愤激。其实这也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责呢。吾师以为“发见纯粹的利用”,对■■有点不满(不知是否误猜),但是,屡次的“碰壁”,是不是为激于义愤所利用呢?横竖是一个利用,请付之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七日下午六时。

    ==注释==

    〔1〕八大爷指兵。这里疑指冯玉祥的军队。当时女师大学生曾派代表张平江、刘亚维二人前往张家口,请求冯玉祥军队的帮助。(据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世界日报》)

    〔2〕怀沙自沉:《史记·屈原列传》:屈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这里是自杀的意思。

    ◎ 三一

    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

    (录鲁迅信之“一,走人生的长途……”至“这真是没有法子!”凡三段,已见上文,故不重抄。)

    鲁迅师:

    以前给我的信中有上面的一大段,我总觉得“独食难肥,还想分甘同味”(二句是粤谚),以公同好,现在上海事起,应有百折不回的精神,故我以为这些话有公开之必要,因此抄录奉呈,以光《莽原》篇幅。标题仍本吾师原文录下,至于署名,则自不待言是有宗主权矣。然而发表与否之权,仍属于作者,小鬼不敢僭定,故仍乞斟酌也。(但据我愚见,还希批准为幸!)

    杨婆子在新平路十一号大租其办事处,积极准备招生。〔1〕

    学生方面往各先生处接洽,结果由在京四位主任〔2〕亲到教育部催促早日处理解决校事,一面另行呈文至执政处,请其从速选人至教育部负责,然后解决校事。在京四人,居然能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至于到校维持,则碍于婆子手段,恐未必肯办。凡出来说话做事的人,往往出力不讨好,又惹一身脏,如发表宣言的七个先生的事,就是前车,此后自然没有人敢于举动。结果,还是大家不管的女师大。

    然而主任的先生说,非不肯管也,实有愿管而负责之人在,别人自然没法了。这也是不管的一个原因。而且要管的人,日来趾高气扬了,原因是狼狈为奸,巴结上司的成功。闻有人亲口说,我能上台,你就能返校,而我之能上台者,以天津为依靠也。貔貅十万,孱弱书生何足畏哉,况此外还有袁世凯〔3〕从中作崇。此事一实现,小学生无噍类〔4〕矣。世上真应该将“真理”二字的铅字消毁,免得骗了小孩子上当。目前满布了武装到校,解散文理二豫科,再开除学生共十八人(或云十二人)之说。又云某某定端节前一日到部,反之者即拒之以孔方兄,自不成问题。彼方对于学校的最低要求,是至少将学生六和婆子一,共同牺牲,彼此是非,在所不问。此亦可见破坏教育之坚决,但倘有益于校,死且不悔,六人不以为恨也,所虑者六人走了,仍未必有益于校耳。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九晚。

    (其间当有缺失,约二三封。)

    ==注释==

    〔1〕杨荫榆准备招生一事,据《京报》报道: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在学潮中被迫逃往天津的章士钊回到北京,杨荫榆遂趁机活动,在各报遍登女师大招生广告,附注中说:“本校招生依旧由学校当局负责,并无其他组织,恐有误会,合并声明。”

    〔2〕在京四主任:指女师大国文系主任黎锦熙,化学系主任文元模,史地系主任李泰棻,音乐系主任萧友梅。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他们曾联名上书临时执政府,要求从速选派教育总长。(据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晨报》)

    〔3〕袁世凯:指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下文的孔方兄,也是指钱,旧时铜钱中有方孔,故称。

    〔4〕无噍类:《汉书·高帝纪》:“项羽尝次襄城,襄城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唐代颜师古注引如淳的话说:“无复有活而噍食者也,青州俗呼无孑遗为无噍类。”

    ◎ 三二

    (前缺。)

    那一首诗,意气也未尝不盛,但此种猛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诗歌较有永久性,所以不甚合于做这样题目。

    沪案以后,周刊上常有极锋利肃杀的诗,其实是没有意思的,情随事迁,即味如嚼蜡。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铓太露,能将“诗美”杀掉。这首诗有此病。我自己是不会做诗的,只是意见如此。编辑者对于投稿,照例不加批评,现遵来信所嘱,妄说几句,但如投稿者并未要知道我的意见,仍希不必告知。

    迅。六月二十八日。

    (此间缺广平二十八日信一封。)

    ◎ 三三

    广平兄:昨夜,或者今天早上,记得寄上一封信,大概总该先到了。刚才得二十八日函,必须写几句回答,就是小鬼何以屡次诚惶诚恐的赔罪不已,大约也许听了“某籍”小姐〔1〕的什么谣言了罢?辟谣之举,是不可以已的:

    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且夫不佞年届半百,位居讲师,难道还会连喝酒多少的主见也没有,至于被小娃儿所激么!?这是决不会的。

    第二,我并不受有何种“戒条”。我的母亲也并不禁止我喝酒。我到现在为止,真的醉止有一回半,决不会如此平和。然而“某籍”小姐为粉饰自己的逃走起见,一定将不知从那里拾来的故事(也许就从太师母那里得来的),加以演义,以致小鬼也不免吓得赔罪不已了罢。但是,虽是太师母,观察也未必就对,虽是太太师母,观察也未必就对。我自己知道,那天毫没有醉,更何至于胡涂,击房东之拳,吓而去之的事,全都记得的。

    所以,此后不准再来道歉,否则,我“学笈单洋,教鞭17载”〔2〕,要发杨荫榆式的宣言以传布小姐们胆怯之罪状了。看你们还敢逞能么?

    来稿有过火处,或者须改一点。其中的有些话,大约是为反对往执政府请愿而说的罢。总之,这回以打学生手心之马良〔3〕为总指挥,就可笑。

    《莽原》第十期,与《京报》同时罢工了,发稿是星期三,当时并未想到要停刊,所以并将目录在别的周刊上登载了。现在正在交涉,要他们补印,还没有头绪;倘不能补,则旧稿须在本星期五出版。

    《莽原》的投稿,就是小说太多,议论太少。现在则并小说也少,大约大家专心爱国,要“到民间去”〔4〕,所以不做文章了。

    迅。六,二九,晚。

    (其间当缺往来信札数封,不知确数。)

    ==注释==

    〔1〕“某籍”小姐:指许羡苏,浙江绍兴人,许钦文之妹,一九二四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数理系毕业。某籍,参看本卷第80页注〔1〕。

    〔2〕“学笈单洋,教鞭17载”:这是对杨荫榆不通文句的仿用。杨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发表的《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曾说:“荫榆夙不自量,蓄志研求,学笈重洋,教鞭十稔。”

    〔3〕马良:河北清苑人。历任北洋政府济南镇守使,边防军第二师师长。五四时期曾在山东镇压学生爱国运动。据《晨报》报道,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北京各界为反对英、日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我国人民举行的总示威,由马良任总指挥。

    〔4〕“到民间去”:原是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民粹派的口号,它号召青年到农村去,发动农民反对沙皇政府。“五四”以后,特别是在五卅运动高潮中,这个口号在我国知识分子中间也相当流行。

    ◎ 三四

    广平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

    前蒙投赠之大作,就要登出来,而我或将被作者暗暗咒骂。因为我连题目也已经改换,而所以改换之故,则因为原题太觉怕人故也。收束处太没有力量,所以添了几句,想来也未必与尊意背驰;但总而言之:殊为专擅。尚希曲予海涵,免施贵骂,勿露“勃谿”〔1〕之技,暂羁“害马”之才,仍复源源投稿,以光敝报,不胜侥幸之至!

    至于大作之所以常被登载者,实在因为《莽原》有些闹饥荒之故也。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的诗。呜呼,头痛极了!所以倘有近于议论的文章,即易于登出,夫岂“骗小孩”云乎哉!又,新做文章的人,在我所编的报上,也比较的易于登出,此则颇有“骗小孩”之嫌疑者也。但若做得稍久,该有更进步之成绩,而偏又偷懒,有敷衍之意,则我要加以猛烈之打击:小心些罢!

    肃此布达,敬请

    “好说话的”安!

    “老师”谨训。七月九日。

    报言章士钉将辞,屈映光〔2〕继之,此即浙江有名之“兄弟素不吃饭”人物也,与士钉盖伯仲之间,或且不及。所以我总以为不革内政,即无一好现象,无论怎样游行示威。

    (其间当缺往来信札约五六封)

    ==注释==

    〔1〕“勃谿”: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有“与此曹子勃谿相向”的话。勃谿,原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据唐代成玄英疏:“勃谿,争斗也,室屋不空,则不容受,故妇姑争处,无复尊卑。”

    〔2〕屈映光:字文六,浙江临海人,当时为北洋政府临时参政院参政。据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七日《京报》:“教长人选,……其呼声最高者,为林长民、江庸、屈映光等。”下面的“兄弟素不吃饭”,据《屈映光纪事》(未署作者及出版处):“映光前年赴京觐见,有友某招其晚餐,映光复书谢之曰弟向不吃饭,更不吃晚饭云云,京内外传为笑柄。其意盖谓向不赴人餐约,尤不赴人晚餐,而文理不通如此。”

    ◎ 三五

    广平兄:

    在好看的天亮还未到来之前,再看了一遍大作,我以为还不如不发表。这类题目,其实,在现在,是只能我做的,因为大概要受攻击。然而我不要紧,一则,我自有还击的方法;二则,现在做“文学家”似乎有些做厌了,仿佛要变成机械,所以倒很愿意从所谓“文坛”上摔下来。至于如诸君之雪花膏派,则究属“嫩”之一流,犯不上以一篇文章而招得攻击或误解,终至于“泣下沾襟”。

    那上半篇,倘在小说,或回忆的文章里,固然毫不足奇,但在论文中,而给现在的中国读者看,却还太直白。至于下半篇,则实在有点迂。我在那篇文章里本来说:这种骂法,是“卑劣”的。而你却硬诬赖我“引以为荣”,真是可恶透了。其实,对于满抱着传统思想的人们,也还大可以这样骂。看目下有些批评文字,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而骨子里却还是“他妈的”思想,对于这样批评的批评,倒不如直捷爽快的骂出来,就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1〕,于人我均属合适。我常想:治中国应该有两种方法,对新的用新法,对旧的仍用旧法。例如“遗老”有罪,即该用清朝法律:打屁股。因为这是他所佩服的。民元革命时,对于任何人都宽容(那时称为“文明”),但待到二次革命失败,许多旧党对于革命党却不“文明”了:杀。假使那时(元年)的新党不“文明”,则许多东西早已灭亡,那里会来发挥他们的老手段?现在用“他妈的”来骂那些背着祖宗的木主以自傲的人们,夫岂太过也欤哉!?

    还有一篇,今天已经发出去,但将两段并作一个题目了:《五分钟与半年》〔2〕。多么漂亮呀。

    天只管下雨,绣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时候,赶紧晒一晒罢,千切千切!

    迅。七月二十九,或三十,随便。

    ==注释==

    〔1〕“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见宋代朱熹《中庸》第十三章注。

    〔2〕《五分钟与半年》:即《过时的话》,分《五分钟以后》和《半年以后》两节,载《莽原》周刊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署名景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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