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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都氏瓜分家财 成飙浪费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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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全此三畏,自然国富家饶,岂不成了君子?假如年少时能畏父母,自然学问精进,不堕荒淫,这是一畏好了;中年能畏妻子,自然恪守家法,不致浪荡,这是二畏好了;老年能畏儿子,务必胜我一分,自当让他一着,这是第三畏好了。你的丈人,少年没了父母,老年没有儿子,故此前后两畏,不曾行得,只自遵行得中年一件,便做成偌大家计。可见圣人之言,一字千金,不可轻易读过。贤婿,你今莫学别人,也不必全得三畏,只学你丈人这一畏也就好了。你们初进之人,苦无直引,只把我新礼讲解一明,自能达其奥矣,你丈人遵行已久,讽诵颇熟,今日你若情愿得产,必须遵我新礼,免我女儿淘气,若不肯依,休想产业。”

    冷祝恳求道:“不要说新礼,便是新新礼也依了。”都氏道:“既肯依,且对你妻子跪下。老儿可念与他听。”冷祝即忙掇把椅子,请妻子坐了,自己竟跪下。成珪站在旁边,将新礼朗诵一遍,细细又讲解了一番。

    冷祝点头受记已毕,然后拜谢丈人丈母。一姐也拜谢爹娘。都氏吩咐道:“我儿,治家当以勤俭为主,待夫宜以严肃为先。冷婿既受我礼,决不教你淘气,若有不遵,再与你竹片一条,打他几下,自然会好。必须修整妻纲,不可废我遗烈。”一姐唯唯受命,收取文契,夫妻二人即日归家。不在话下。

    都氏又理了一宗文契,并一纸分单,交与都飙,道:“我儿,这是你的,好好收下。”都飙道:“爹娘既将文契交于孩儿,儿量本事,亦不下于祝姐夫,为何姐夫便得归身收息,孩儿只又执纸空契,请问爹娘,是何意思?”都氏道:“我儿有所不知,你爹爹说得有理,你读书人,当精心向学,若一涉世务,便心无二用,如何济得事来?故此爹爹着你专心于学,这些撑家勾当,我爹娘在一日,替你管一日,你只放心,必无他意。”

    都飙见姑娘吩咐,便也不敢强辩,只得将文契落袖,暗想道:“我姑娘一个聪明人,又被老子瞒过,老子本意原不肯实心与我,假以分心之说,哄过姑娘,意欲做个执票不如管业。我想如今馆中,总是赴名读书,常是接取娼妓到来,也要银子用度。常言道:‘素富贵行乎富贵。’难道如今的都相公倒肯省缩悭吝不成?老龟子勒定产业,其实是条好计,谁知我又是个再世的张良,偏不堕他计中。文书票押已落袖里,只须寻个主儿,行起‘土四贝’(按:土四贝组合即卖字)的勾当,何虑手头乏钞哉!”计议已定,便作欢颜,将爹妈倒身拜谢。

    即日归馆。不数日,便把上项那条计策行出。果然手头充足,即便尽心浪用,百奢并举。正是偷腥猫儿,旧性不改。这一向手内无钱,竟把旧时一班朋友都疏失了,如今囊内有物,安得不想故人?随即带了十来锭银子,独自个摇摇摆摆的去访旧友。行不多时,已到一条小小巷内,就把一间黑避觑的房子叩响,问一声:“可在家么?”早有一人应声而出。怎生模样?但见:

    满脸堆来是笑,浑身妆就是俏;

    出言甜似铺糖,作事利如张钓。

    计穷墙上蜗牛,得志山中虎豹;

    每从背后看来,但见肩窝过脑。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嫖赌行中,有名做领袖的张煊,绰号“热帮闲”的便是。张煊见是都飙到来,倒也不甚快乐。瞧见都飙身面上衣冠楚楚,竟不似上年光景,量来有些汁水,便将欢喜鬼面连忙抹下,带笑连躬兜袍大喏道:“小弟久失请教,不知大官人到来,有失迎候,得罪,得罪!一向可得彩否?”都飙道:“小弟自从别后,把贱姓都改了。”张煊道:“大官人尊姓一向好的,如今又加之一改,更觉温和,更觉慷慨,有趣得紧。”都飙道:“不是这姓。”便把出继根由细说一遍。

    张煊道:“原来如此。”叫小使:“快快杀猪宰牛,与成大官人庆贺。”都飙道:“这倒不敢扰兄,小弟带银在此。”张煊道:“岂有此理,日常只是扰兄,今日到舍下,难道又扰兄?也罢,恭敬不如从命了。”双手接下银子,递与小使道:“你将这银与小易牙,买些食物,说都大官人在此,就要接他同酌,还要他来安排哩。转身一发唤赛绵驹一同到来,陪大官人吃酒。”小使应声出门。

    都飙默然无语,张煊欲待寻些笑谈说说,见都飙不乐,不敢多言,便问道:“我看大兄遵颜,像是有些不乐,敢是为何?”都飙叹口气道:“嗳,一言难尽。目下牢狱之灾,实是受用不过!”张煊惊道:“甚么官事?”都飙道:“也不为官事,也不为私事,恨只恨我家晚老子,请下一个先生,十分不知趣向,苦苦叫人读甚么书,每每的我对他讲道:‘先生;你教书的只要馆谷罢了。’他却一毫不懂。张兄,瞒不得你,算来阿弟这人,要读些甚么书,写些甚么字?日日被他聒絮不过,烦恼得紧。故此今日特来兄处消遣,消遣。”

    张煊道:“怪得大官人不乐,这样不知趣的油嘴先生,一个戏法,直撮他九霄云外去哩,不是趋承大官人,说你眼儿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做官,读甚么书!不记得《论语》上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这先生可是不读到这句的?不要睬他,不要睬他。”都飙道:“张兄,你说的一个法儿,直弄他九霄云外,请问计将安出?”张煊道:“大官人,你聪明人,不须细说,只须在令尊前,今日说他不讲书,明日嫌他不教字,后日说他不作文章,令尊决乎着恼,去见先生。那先生见你父亲到馆告舌,决定又加严紧,大官人仍前又是这等葬埋他,令尊决乎不信。大官人只捡海篇上难字、独脚虎的酒令、没对副的课联,终日撮些,将他盘问,他一时间自然还不出来,你便对令尊讲道:‘先生字也不识,教孩儿读些甚么书籍?’只骗得令尊见信,他生意中人,自然把先生怠慢,那腐货自道一景,见东家相慢,管教不日辞去。只当拔去了眼中钉,岂不是好?”

    都飙道:“大兄所说极妙。但我老子又要另请,终久不是了局,如何是好?”张煊道:“不难,别的先生还有肤面刚骨,假意要下请书,先讲束修,与你令尊,算来无缘。不若小弟一个朋友,与我极其相知,现是府学中生员。只因功名蹭蹬,连走十七八次科场,也不曾入得一次;便是岁考,累年定在四等。做人极其有趣,坐馆更是所长,不惟不论束修,只要寻得一年豆腐饭吃,就肯坐下。敬东翁如敬君王,待学生如待父母,随你舒畅,再不拘束。小弟若荐得这一个敝友到来,管取大官人开爽。”都飙道:“若得他来便好。倘是不屑教诲,如何处之?”张煊道:“大官人又来说笑!目今先生多如学生,钻得一个小小乡馆,也便是苍蝇见血,一哄都来,有的把成关酒半年前就摆,有的荐馆钱两月前就送,尚且轮不到手;况今大官人府上肥馆,争也争不到手,有个不来?”都飙喜道:“千万要老兄在心。”

    说话之间,酒肴已备,小易牙辈,总是向年赌友,不妨列坐。门外又有一人进来,但见:

    扭捏身躯,温柔性格,声名已匹高唐,技艺不惭郢氏。木易草化真妙手,故人小撇是专门。

    来者就是善于音律的赛绵驹。四人见毕,各各坐下。都飙道:“今日蒙张大兄厚意,我等各宜痛饮,推辞者先罚一大觥。”张煊筛杯热酒,递与都飙道:“借花献佛,就求大兄行个令,约束众人,如何?”都飙接过酒来,一气饮下,道:“列位贤兄,小弟只取个如法罢,酒底只把自己绰号,串一偶语,不合式的,罚两大觥。小弟道起:

    都白木,都白木,肚里原无半点墨,半点墨。可是行尸,应同走肉。从来嫖赌行中熟,不惜黄金贱珠玉,贱珠玉。有日囊空,齐人妆束。”

    小易牙等一齐道:“好!”第二杯就该轮着赛绵驹。赛绵驹掇起酒杯,骨嘟饮下,想了一会,扯出一套道:

    “赛绵驹,赛绵驹,肚里原无半句书,半句书。阳关三叠,一曲骊珠。后庭花果万千枝,皮场庙里多精致,多精致。赖有屯田,问津可据。”

    都飙道:“这也罢了,只是出口太迟,也要罚一杯。”绵驹道:“酒是去不得了,情愿唱只曲儿当数。”都飙道:“这也使得,便准折些也罢。”赛小唱道:

    “论人生,男共女,匹阴阳,前对前,如何后宰门将来串?分开两片银盆股,抹上三分玉唾涎,尽力也筛将满,那里管三疼四痛,一谜价万喜千欢。”

    赛绵驹唱毕,斟酒送与小易牙。小易牙道:“我也拼得罚酒,只把脚册乱道与你们听:

    “小易牙,小易牙,身伴原无一技佳,一技佳。不惟煮水,且会烹茶。鱼头肉卤味堪夸,鹅汤鸭汁先尝着,先尝着。宾客余残,区区饱嚼。”

    都飙道:“倒也通得。如今过令。”小易牙将酒送与张煊。张煊道:“小弟道出家门,岂不有类篾片?到今日方才恨杀当年取绰号那天杀的。也说不得,也要勉强完个故事。”把酒饮干道:

    “热帮闲,热帮闲,手内原无半个钱,半个钱。全凭一嘴,赚尽人间。说无说有撇空拳,踢天弄井专行骗,专行骗。铁甲面皮,何愁缺欠。”

    都飙道:“偏独大兄说得不好,要罚三大杯。”张煊道:“为何小弟该罚?”都飙道:“你的本事,难道只会‘马扁(骗合为骗字)’?还有那嫖赌二字,将欲瞒谁?”张煊道:“嫖赌虽是在行些儿,却也难于名状,故此倒不说了。”都飙道:“为何倒不以为名?”张煊道:“大官人岂不晓得,孔夫子也道:博学而无所成名,又不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功不赏,大名不扬。只因小弟嫖赌最惯,加之目下功夫大熟,故此难于名状,只索罚酒了。”都飙道:“好花嘴,一向不见,越发会说天了。嫖赌行中,除了区区,数一数二,数到三、五百上,也还轮不着一个热帮闲影儿,今日一竟夸口到这田地,也忒煞油嘴!”张煊更加假意逞能,都飙只是不服。

    两人正聒絮间,赛绵驹道:“何必斗口,今日小弟在此,做个见证,大官人何不先将赌的手段,施展出来,把老张直头打下戏台,看他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张煊道:“我何惧哉!”都飙道:“他身边没有现管,不与他赌。”张煊道:“只你大官人有银?不敢欺说,如今的热帮闲,不是当年的人了!”小易牙道:“又来卖嘴!不过老婆面上得了一、二百两银子,直恁的数黑论黄?若有现物,拿来看看。”张煊就拿出四、五锭真纹银子——都是预先吩咐小易牙挪借来的,又有许多低假金银首饰酒器,摆上一桌。赛绵驹伸舌道:“果然话不虚传,热帮闲真发迹也!既如此,待我掌管筹码,现银打发,就此交锋。”

    小易牙随即收过酒席,铺下绒单,搬出法物。都飙就将十两银子打下筹码。张煊道:“有心见驾,十千勾得几掷?”都飙道:“今日不带银子,岂可空手赊筹?”赛绵驹道:“大官人又来见浅,却不道口响是钱。小弟放筹,料想大官人不亏小弟,赊筹又何妨哉?”连忙又送过三十千筹码。张煊也打五、六十千。小易牙道:“我也来买十来千,做个搭盆耍子。”

    四人周围坐下,放开骰子,呼红喝六,叫喊连天。张煊假卖破绽,挫些眼色,不多儿注,将自己筹码尽行输在都飙面前;兼之小易牙又输,竟把个都飙面前,堆做山高的筹码。都飙满心欢喜,极口夸强。张煊手中一筹也无,还要讨掷。都飙道:“好个博学无所成名的相识筹都没有,还要来掷?”张煊道:“胜负兵家常事,那里怕得许多?热帮闲要是这等输去,少也还有二十多场好赌,结末还有个妻子底装,拼得输了,与你贴个枕头相送。”便又将些假物押筹。赛、小故意憎嫌道:“那里值得许多?你赢不必说,多分又是大官人赢了,我掌筹要兑出雪花样的银子来,不当耍处。”张煊道:“又来嚼舌!放顺溜些,该有三十千买,只打二十千罢。”

    有了筹码,复手又掷。都飙还道是前番爽快,那知张煊换了肚肠,放出辣手,起落之间,眼挫里换下一付药色。也不知是甚么大小面,夹板、吊角、钻铅、灌水之类,加之钳红坐绿,在张煊那一些儿不会?在都飙又那一件儿不吃?更兼赛绵驹代开筹码,若见张煊赢了,假意要强捉个头,张煊趁手一夺,赛小便趁手灌下一把大筹,算来就是无数。俗话叫做灌水。只这起骰、灌水二法,也说不尽其中新旧奥妙,从来也不知断送了多少真真豪杰。那怕你这个都飙?眼见得输做干干净净,小易牙又将些美言粉饰道:“这一通不过酒头快,大官人不要惧他,只多打些筹码,叫做肚饱稍宽,他就是好马,也须跑乏。”都飙不肯伏输,真个似金弹子打灰堆——去一个,没一个,出一注,输一注。

    稍管已完,立起身道:“今日倦怠,兴致不高,以致暂蹶霜啼,明日多带些银子,定与你见个高低。”张煊收起筹来会银,赛绵驹代为挑起,都飙只得将些金簪、金戒子、剔牙之类做个色头,辞归。

    张煊三人即将赢的现银,一十余两分讫,再定下许多诡计,准备次日临场。后来都飙果不出三人之范,只一个来月,兼嫖带赌,产业卖去十分之三。街坊上人人晓得,只瞒过成珪夫妇不知。真个风卷残云,雪消春水,早动了家下一人之心,另又生出一段文字。

    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描写处种种逼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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