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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频道不如归形成槁木 可怜无所好目送飞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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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桂英坐在一张凳子上,正自纳闷,为什么他说这种话呢?那床上的王玉和,又抖颤着声音哼起词句来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桂英笑道:“你怎么了?颠三倒四地,只管把这几句书来念着?”玉和笑道:“什么也不为,可是念了这几句书,心里就像痛快得多。”桂英将茶壶里的热茶,斟了一大杯,递到他手上,就向他笑道:“你在外面回来,又立刻洗了脚,肚子里面还藏着寒气呢。喝了一杯热茶下去,把寒气冲一冲吧。”玉和坐起来,接着茶杯,并不说什么道谢,却向桂英叹了一口气。桂英道:“你为什么叹气?”玉和摇摇头道:“我昂藏五尺之躯,倒要受你的保护,我是非常惭愧。”桂英笑道“你这叫多此一番惭愧了。两口子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玉和将一杯热茶,勉强地喝了一半,就将杯子递还给桂英,接着还拱了一拱手。于是一倒身子,牵了被,将身子盖着,便一个翻身朝里就睡了。

    原来玉和今天在天安门看雨景,吹了两口寒风,已经受着感冒,不睡倒还可以,睡倒以后,这病就来了。立刻头上昏昏沉沉地,只是不言不语,不睡不醒,人拥了大被躺着。桂英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病了,因一面替他盖被,一面轻轻地叫着他问道:“玉和!你现在怎么样?”玉和卷了被头,朝里睡着,听了她叫,只是随便哼着。

    这天晚上,大福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朱氏一见,劈面就骂道:“现在是什么年头?你还有这些闲钱灌黄汤。”大福倒并不示弱,反是翻了眼向母亲道:“什么年头?革命的年头!可是革命只管革命,也不能禁止我不和朋友往来。”朱氏道:“什么狗屁的朋友,现在外面银钱多紧,没事的三朋四友,只管在酒馆里进……”大福摇着手道:“你别忙骂,你猜是谁请我,是你愿意的人请我呀!”朱氏道:“我愿意的,你说是谁?”大福道:“是林二爷请我的。”朱氏道:“林二爷几时来的?上海到北平,多远的路,他只当条小胡同走着?”大福道:“人家有钱呀,为什么不走呢?”朱氏道:“这样乱乱地,他赶来北平做什么?”大福道:“乱乱地,连媳妇也不娶吗?”说着,一溜歪斜地走回他自己屋子里去了。朱氏听到林子实到北平来娶媳妇,倒好像碍着她什么心事一般,就追着身后问道:“我有话问你,睡觉忙什么?”大福走回房去,鞋子也不脱,就向炕上躺下,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年头儿做官哪里靠得住,今天是总司令总指挥,也许明天就是一品老百姓。只有做大生意买卖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样的。依着我的话,王家这一头亲,就不该攀。你看人家现在风风光光地办起事来,多么有面子。”

    这一天,天气晴和,玉和叫老妈子搬了一张方凳子在屋檐下坐着,看到院子里绿荫荫的枣子树上,垂球似的小枣子,还有微微的一丝枣花香,心里想到,北平城里住家,是令人留恋的,小小的院子,一道白粉墙,两棵枣子树,几盆石榴花,就令人可爱。南方这个时候,黄梅天气未过,又该开始苦热了。

    赵老四见他们再三地说要回南方去,不像是口头言语,与自己来的目的,却不甚相符,坐谈了一会,就告辞出来。他告辞了,先不回家,却一直来见朱氏。朱氏自桂英出嫁了,用不着拉胡琴这样的人,就不大理会赵老四。关于借钱呢,却老实推个干净。现在赵老四又来了,大概是大烟土没了。老早就绷了脸等着他,赵老四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在屋檐下老早就向她请了个安,笑道:“老太太好?”朱氏站在屋子中间,随便向他点了个头。赵老四道:“我顺便走这胡同里经过,特意过来看看老太太。”朱氏淡淡地道:“请坐吧。”赵老四站着道:“我刚才去看姑奶奶来着,你姑老爷说要回南方去呢。”朱氏道:“是吧?我没有听见说过,那是怎么一回事?”赵老四笑道:“姑奶奶大概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没有肯先说。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不会发表吧?可是……”说着又笑了笑道:“先别问你姑奶奶,你是要问,也别说是我说的。”

    赵老四偷眼看看朱氏的颜色,料着她已经把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了,这才慢慢地坐了下来,然后问朱氏道:“老太太你瞧,现在咱们梨园行这一行,简直不行了。我这两天,把能当的都当光了,昨天拿一件小夹祆去当,再三地说,才当了两钱银子。昨儿一个晚上混了一餐,今天晚上混了一餐,钱是全没了。我的意思,想和你……”说时,格格地笑着。

    自己越想越对,心里痛快得多。当他在床上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这不像香槟票中头奖那样难,革命军果然进城了,据老妈子进来说,满街都挂着蓝旗子,这就是所谓青天白日旗了。心里揣想着,街上必然是焕然一新,只是自己两条腿支持不住,不能起床,要不然,一定要到街上去看看这革命军人入城以后的情形如何。桂英见他每早看过报,就有一种兴奋的样子,这就向他道:“以前革命军没有进城来,你是天天着急,现在革命军进城来了,你又天天着急,你到底急些什么,那个总司令要请你去当秘书吗?”玉和道:“我又没做声,你怎么知道我在发急?”桂英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发急呢?这两天你瘦得不像人还罢了,最难看的,就是你两道眉毛锁着,老是展不开来,这就是你心里发急的样子。”玉和道:“你拿面镜子我照照看,究竟我瘦成什么样子了。”桂英道:“别胡来了,病人是不许照镜子的。”玉和道:“唉!我们现在走的这步运气,也就坏得不能再坏了,还怕什么照坏运气吗?”于是也不待桂英的同意,立刻走下床来,在梳妆台上取过一面镜子,躺在床上,自己仔细照着。

    秋云坐在一边,冷眼看着济才的神气,便有些明白。就插言道:“你真是个老粗,把话来劝人,无头无尾地就这样对人说着,人家知道你劝的是哪一套呢?”于是掉转过脸来向桂英道:“他的意思是说,玉和没找着事,别着急,慢慢地等机会吧。”桂英道:“这个我倒不急。现在时局这样不好,没有事的人多着啦,也不是他一个,只要人身体康康健健地就得了。”济才道:“可不是?逢到这种时局,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现在我店里,也是没有生意,只好暂时熬着吧。”他们在这里谈到生活问题,玉和躺在床上,虽然是不置可否,可是他一句一句听到心里去,闭了眼睛,侧身躺着,很久很久的工夫,却叹了一口气,秋云笑道:“别谈了,人家在这里病着,不来好言好语的,让他宽心,倒说这些扫兴的话,更让人家心里烦闷。”玉和这才睁开眼来,微微地摇着头道:“没关系,要这样地谈谈,把心里没法对人说的话,彼此谈起来,才会痛快些。”济才道:“你是南方人,现在到南京政府去找事的人,就多着啦。纵然北平政府倒了,你还有路子可走。就是说革命军来了,你也可以想法子。一来你年轻,这是革命政府肯用的,二来你是南方人,到南方去找事的话,不比在北平找事强得多吗?”

    真不料自己一场感冒的病,竟会弄得身体消瘦以至于此。假使这场病不好,自己就这样死了,那真是自做孽。桂英呢,不妨改嫁,可怜我哥哥对我一番大希望完全成空,少不得还要到北平来替我收尸呢。如此想着,手拿了镜子柄,自己只管对了镜子发呆。约莫有五分钟之久,不曾移动一下。桂英一伸手,将镜子夺了过去,皱了眉道:“你老看镜子做什么?”玉和突然地叹了一口气,昂着头道:“我们回去吧。”桂英听了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便站在床面前问道:“什么?回去,回到哪里去?”玉和望了她的脸道:“回老家去呀。这个地方,没有钱不能过日子,哪有我们到安徽去的好!”桂英笑道:“张三爷劝你到南方去找事做,你让人家猜着了,真要回南方去了。”玉和道:“我要是真到南方去的话,你能跟我去吗?”桂英道:“这是笑话了,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到南方去?难道你到南方去了,我一个人在北平单独过日子吗?”玉和犹豫了很久,才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跟我去的,只是我那乡下的生活,恐怕你过不惯。”桂英道:“你这是瞧不起人的话了,我虽是挣过钱,经过好日子,但是我也是穷家姑娘出身,粗茶淡饭,我一样地能过。再说一个人也要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一个人没有受苦的日子,怎样望到出头的日子哩!”

    玉和足足睡了一觉,精神已好得多了,看到济才夫妇进来,就连连拱了两下手道:“这可了不得,把二位都惊动了。”张济才见他躺在枕上,脸上红红地,虽然是有些病容,精神还好,不见得有什么重病,便走上前握了他的手,试了一试温度,点点头道:“是受了一点感冒,不要什么紧,你好好躺着吧,可别再受凉,再要受凉,也许会闹出大病来。”桂英在一边,连皱了几下眉毛道:“二位刚才没来,他睡着都糊涂过去了,我心里一着急,就只好打电话给你二位。大风大雨地,真对不住!”济才笑道:“没关系’在家过雨天,我们也是闷得厉害,走来和你两口子谈谈,也好让心里痛快痛快。”桂英请他们坐下,忙着敬了一遍茶烟。济才望望玉和,又望望桂英,心里可就想着,这也是我不好,我要多个什么事,和二家做媒。媒是做成功了,桂英成了个过穷日子的太太,玉和成了个小灾官。往后想着,这是怎么好?他心里如此想着,就不由得夺口而出地向桂英道:“别着急,事情也只有慢慢来。”桂英不曾想到前前后后的事去,济才无缘无故地安慰她一句,她这却是不知道话的命意何在,倒反而翻了眼向济才望着。

    玉和睡了两天,出了几次大汗,过了两天,病就好得多。只是自己除身体害病而外,精神上还受有重大的刺激,就一点气力没有,终日昏昏,只在床上躺着。不过在这时候,却有一件事,使他精神特别安慰的,就是北伐的革命军一天一天地逼近了北平,北平各机关,冰消瓦解,逐日崩溃。玉和没有别事,只是早上看日报,晚上看晚报,整天在床上,将报上的消息来安慰自己。他不是说革命军北伐成功了,可以庆祝做新国民了。他的意思是说,各机关倒了,北平政府也倒了,对丈母娘呢,不必说,她知道是全北平官都丢了,不管是哪一个人。对于哥哥呢,说是知县已经到手了,只是换了朝代,是没有法子的事,政府发表的县知事,革命政府之下,是没有用的。整个国家的国体都变动,何况一个小小县知事。哥哥虽昧于时事,一部袁黄纲鉴,却看得透熟,关于换朝代的事情,当然很知道,自己说是同北平政府一齐倒的,哥哥绝没有什么疑问。那么,除了花掉哥哥一千多块钱,不必交账而外,就是回家去暂度农村生活,哥哥也没话说。到了乡村以后,等外面有了机会再出来就事,不必将家眷背在肩膀上,就轻松得多了。还是去学校里学的玩意,当不到工程师,当名工程员也好。

    玉和听得张济才的话,完全隔膜。官场中找事,原因哪里是这样子简单的?可是人家冒雨来看自己的病,真是天大人情,自己怎好说人家什么?于是在枕头上将头移挪了几下,表示是点头的样子,张济才笑道:“革命军也快到北平了,到了北平,你就可以想法子了。”桂英笑道:“三爷这句话,算猜到了他的心眼里去,他天天瞧着报,心里就是这样老念着,革命军什么时候到北平来呢?这话,我可要驳一驳了。革命党,不就是要打倒旧官僚的吗?怎么能够用老官僚呢?我听说南方的官,现在没有总长督办了,全叫委员。这委员可就小啦,县衙门里有委员,前清小佐杂也是委员。我怎么知道呢?从前我大爷<span class="span-explain">(注:旧京人称大伯父为大爷,二伯父为二爷,爷字音叶将字拉长做平声,与仆人称大爷二爷之爷有别)</span>也是一个宛平县下乡催粮的委员,所以我就知道。这样看起来,革命党都是好人,把官不当一回事。咱们在北平交通部干事的人,都是腐败官僚,革命党还肯用吗?”

    玉和听她话音,对于回家这一层,竟是一点留难没有,心里却十分痛快,就向桂英点着头道:“既是这么着,我们就决计回去吧。”桂英道:“你好好养病吧。什么也用不着去想,只要你的病好了,我们要怎样都容易。”玉和道:“真的!与其在北平这样前路茫茫地干下去,不如趁早回家乡去。”桂英以为人在客中生病,总是念家的,这也是无足深怪,随他念着罢了。可是这样一来,玉和愁闷着几个月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就有了办法。好像一个人生了延久的病症,今天这样治,明天那样治,只要有法子想,就拼命去想法子,后来什么法子都无效了,一心一意去办善后,倒也免除了无味的纷扰。玉和的境遇,正也陷到了这一步田地,就等于医药罔效,现在只做回家善后的思想,却也心地坦然。

    玉和听了这话,什么话也不说,却反过脸来,向桂英微微一笑,赵老四倒不知他这一笑是何用意,也向桂英望着。桂英笑道:“这一程子,他灰心得很,正要回家乡去呢。”赵老四道:“王先生,你真要回南方去吗?”玉和道:“在北平这样干耗着,不如回去的好。”

    玉和听了这样一个报告,比突然得了感冒,还难过十分。桂英是找了人来,想和丈夫减轻病症的,这倒和丈夫格外加重了几分病症。玉和躺在床上一想,我真想不到,回到北平来以后,竟是一点儿事都找不着。要知道如此,我何必回去撒那个谎,说是打算运动做县知事呢?这叫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如此一想,精神上增加了无限的痛苦,病又加重了几分,当晚就大烧了一宿,第二天也不见好。桂英看他这样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病,这就不敢瞒了母亲,就派了老妈子回去报告。这日已是天晴了,朱氏看在姑娘的份儿上,也就不能不连带着看重自己的姑爷,立刻就来探望。

    正想着,只看院子门外,有个人影子一闪。玉和道:“谁?”那人闪了出来,穿一件暗晦的蓝竹布长衫,光着脑袋油腻腻地拖了一头长发,他还没进门,先就笑着拱了拱手道:“王先生,您好!”玉和看清了,这是和桂英拉胡琴的赵老四,便笑道:“呵!是赵四哥!好久不见。”赵老四走向前,对玉和脸上注意一番,很惊讶地道:“你消瘦得多了。我听老太太说,您身体欠好,早想来看您,今天才得来。我们姑奶奶呢。”桂英迎了出来道:“赵四哥呀!久不见。”赵老四皱了眉,嘴里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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