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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伉俪情深解铃原有术 逢迎道苦托体竟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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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脸上,血气不充足,这个样子,安慰人家之不遑,怎好在人家当面要求介绍差事,因之随便地说了几句话,不敢搅扰人家,就起身回家了。他心里非常之苦恼,连找了三个方向,都是筹之烂熟,以为有把握的,结果都是碰一鼻子灰。在北平官场找饭碗真有如此之难。这一腔苦水,自己也不敢和桂英说,只是闷在肚里,预备去想第四步的办法,等事情成功了,然后一气告诉桂英,才可见谋事之苦。因之又忍耐了一天,预备再去找一个可以帮忙的人。不过找了三天,憋了三天气。这第四天,且不要又憋一天气。自然出去找路子,在官场里’十有其九是憋气的,为了免除今天再憋气起见,只有今天不出去拜客,不出去找路子,是万无一失的。如此想着,第四天早上,就一点事也不做,只端了几份报在家里看。

    朋友当面都是说,现在没有一个机关不是闹裁员减薪,找事恐怕是不容易。背后却都讥笑着说,王玉和也是自做其孽,过得好好地,要娶个什么媳妇,娶个平常人家的姑娘,倒也罢了,却又娶得是个唱戏的名角。混小差事的人,这样去干焉有不失败之理。除了几个交厚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人和他表示同情的。所以王玉和在外面正式奋斗了一星期之久,所得的结果,只是朋友们的冷面孔与冷笑。自己仔细想想,也未尝不知道是自己娶了白桂英的缘故,所以在外面尽管受了委屈,回家却是笑嘻嘻地。桂英问起找差事的话,玉和只说朋友答应代为设法,不敢说一点无希望的话。但是自己曾说过了,尽一个月之内,大小要找个位置。现在过了四分之一的预算期间,不但没有一点头绪,而且观察这一个星期得来的结果,可以肯定了朋友是不肯帮忙。若只自己一个人的话,这样不见重于朋友,何必还说多话,即日打被出京,也就完了,如今有了夫人,有了亲戚,自己没有差事,何以供养夫人,又何以替夫人在亲戚面前,保留这个面子?如此一想起来,才觉得人家说家室之累这一个名词,是千真万确的。

    忙了一下午,花了十几块钱送礼,主人翁自己,都不曾见着一面,实在冤枉极了。这时天色已黑,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自己且到小馆子里去吃一碗面,再回家去,依着他本人的心事,本应当向桂英直说的,可是不明什么缘故,当见了桂英之后,桂英问上一句,酒席怎么样,自己便会答复出来还好。这还好两个字,就是自己撒着谎,说是吃了酒。此外的话’她一问起来,又不能不撒谎了。他口里撒谎,心里却非常地难受,自己早已决定了,不再向新夫人说一句谎话的,怎么不知不觉地又跟着撒起谎来。心里惶恐还不要紧,又怕脸上的颜色不好,就难免让夫人把内容察看出来了。所以只和夫人说了几句,就牵扯到另一件事情上面去。

    当佣人的,十之八九都喜欢探访主人秘密的,既是主人教她去参与秘密,这更是乐于从命的,便笑着去了。过了一会,老妈子由外面进来,向桂英悄悄地道:“王先生没有去打电话,站在胡同门口上,东张西望一阵。”桂英正色道:“你知道什么?这样鬼头鬼脑做什么?”女仆在隔壁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太太让主人打电话去了。现在主人不打电话,自然是欺了太太,正想把这话据实报告,得些奖赏,不料太太倒是一句话喝了下来。这也无话可说,只得闪开了。

    寇伯瑾因玉和不在家,桂英又是个新娘子,不便多谈,立刻也就走了。他这一来,桂英就增加了一个莫大的疑问,既不曾听到说玉和丢了差事,更也不曾听到新得了差事,刚才寇伯瑾这话,从何而起?看这样子,他这丢了差事的成分居多,不然,何以每回说到部里的事情,就局促不安呢?本来这件事可以去追问张济才夫妇一下,可是仔细一想起来,自己闺门以内的事都不知道,而又要去问朋友,这未免是一件笑话,因之还是搁在心里。

    如此想着,算定了他是九点多钟上衙门的,一早八点多钟,便前去拜访。

    可是他心里,却不住地懊悔着,自己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告诉夫人,偏偏一点勇气没有,就是这样含含糊糊地隐吞下去了。这样看起来,自己这一番苦衷,恐怕始终没有可以宣布的时候了。如此想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桂英本睡着了,被他左右翻覆地惊醒过来,就问道:“玉和,你到底有些心事吧?要不然,为什么睡觉也睡不着呢?”玉和道:“我哪有什么心事。不过今晚睡得早点,心上糊里糊涂一想,南天北地,什么事都想到了,因之睡不着,其实没有什么心事。”桂英因他不肯说有什么心事,当然不能逼着他非说出来不可,也就含糊过去了。

    到了门房里一打听,说是我们老爷昨天晚上,三点钟才睡,这个时候,哪能起床?玉和看门房那个样子,很是和气,倒也不难说话,便笑着问道:“贵姓是?”门房道:“我姓刘。”玉和道:“哦!刘爷。在司长这公馆多年吧?”这刘门房本来拦房门口站着,固然是不让玉和进去,他自己却也并不要出来,这时,他却走出来一步,脸上带一点笑容,向他道:“可不是?司长这儿常来常往的人,我都认识,你以前也到我们这儿来过,现在好久不见了。”玉和道:“我听说这边司长要高升啦,也许有用得着我的事情,所以我特意来见见。”刘门房道:“咱们不见外的话,我老实对你说一句,这可难啦。这几天来见司长找事的简直不断,还有托人写介绍信来的,那还不算呢。”玉和道:“这个我也知道,各人碰各人的运气罢了。但不知什么时候,司长可以见客。”说着这话,满脸堆下笑来,然后向他微点着头道:“求你多照顾照顾,将来再感谢。”刘门房道:“昨天开了一宿的会,司长实在是乏了,今天要他见客,恐怕不能够。明天九点钟以前,你可以来上一趟,到那个时候,我跟你言语一句。至于见得着见不着,我也说不定。”玉和道:“见得着见不着,那没有关系,我多跑两趟就是了。”刘门房道:“你府上有电话吗?到了那个时候,打个电话来问我就是了。我们只要说得来,彼此都有个关照。”玉和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要说家里没有电话,显见的局面小。要说有电话,人家要打电话去呢?这便向刘门房笑着拱拱手道:“不敢这样子的费心,好在明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再来跑一趟就是了。”说着,又和刘门房道了几声劳驾。方才回去。

    到了次日,玉和又到袁铎家里去求见。还没有走进大门,那刘门房却迎了出来,赔着笑道:“你今天又算白跑,我们司长上天津去了。”玉和听说,软了半截,找得着事,找不着事,那还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夫人问了起来,自己却何词以对?难道直说袁司长上天津去了?昨天告诉夫人,袁司长约我谈话,今天袁司长偏偏上了天津,这可见得我在袁司长面前,是一点信用没有了。他心里如此想着,神情自然就踌躇起来。

    到了次日,玉和依然去上衙门,按时回家,不过他的脸色,总不能十分安定。又过了三日,玉和倒是上衙门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玉和有个朋友叫寇伯瑾的来拜访。桂英曾会过他两次的,就亲自出来招待。他坐下来,第一句自然问道:“玉和兄不在家吗?”桂英道:“他上衙门去了。十二点钟下衙门的时候,他才回来呢。”寇伯瑾道:“玉和新得了差事吗?”桂英道:“还是在交通部。”他听说还是在交通部,表示很惊讶地样子道:“还是到交通部去了吗?这就难得了。上次部里把他的差事撤了,我就替他抱屈,现在又调进部去,这倒也罢。”桂英听了这话,心里很有些疑惑,就强笑着道:“对他在外面的事,我是不大过问的。”寇伯瑾道:“在他办喜事的前一两天,他还说要想法子,找一个事呢,当然,就是这两天调进部去的了。”桂英含糊答应着是的,也就算了。

    到了次日,恰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桂英起床以后,并不惊动玉和,玉和熟睡着醒过来,已经有十点钟了。他在枕头下掏出手表一看,坐起来淡笑着道:“糟了,太晚了。”桂英看他脸色,却并不怎样的惊慌,心里这就有了五成数。因向窗子外努着嘴道:“你看看外面,雨下得这样子大,今天不必去上衙门了。衙门无非是这么一回事,我想一两次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玉和打着哈欠,伸了懒腰,笑道:“我就依从你的命令不出去吧。”桂英偷看着他漠不关心的神气,心中更是有些把握。

    到了家里,桂英知道玉和今天是见袁司长去了,一进门便迎着笑问他:“今天见着袁司长,有些成绩了吗?”玉和踌躇着道:“约了我明天去见呢。”桂英道:“阔人都是架子大的,能约你去见一面,那就不错了,日子迟一两天,那倒没有什么关系。”玉和怎好说什么呢,也只好陪着夫人笑上一笑,他因为不愿撒谎,欺瞒夫人,又不愿说真话,让夫人失意,所以只有笑上一笑,模模糊糊地,过了此厄。

    到了公馆门口,一看只见提篮携盒向里面送礼的,却是络绎不绝。自然门口的汽车人力车,也停满了道路两边。玉和看着,不像是平常日子的情形,于是就向一个车夫打听,这宅里有什么事?汽车夫说,是宅里老太太的生日,玉和一想,这倒是个进见的机会,何不送上一份礼,然后跟着拜寿,只要他送礼簿子上看到我的名字,也就不能不敷衍我一点。于是忙着回去拿钱,采办了一笔礼物,还出了两毛钱,运动房东的包车夫代为送去,一直忙到下午,自己这才到梅宅来拜寿,礼物算是收下了,到寿堂拜寿的时候,只有梅司长的少爷,打一个照面,接着便有招待员引到客室里来。

    刘门房看了他那种为难的情形,便道:“你不是听说我们司长有升官的消息,才来找他的吗?其实你别找他,他由司长升次长,就是由第三席坐到第二席去,又不是新机关,能安插什么人?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从前和我们司长也同事的梅帮办,现在有外调天津海关监督的消息,这一下子,可就要用人不少。你何不到他公馆里去找机会,找得着很好,找不着,也不损失什么。”玉和一听,这话有理,立刻就改向梅公馆来。

    他看报的时候,无意之间,看到报的前端,有两项启事。上面的文字是:

    安徽旅京同乡诸君公鉴:

    兹据皖垣来电,吴太岳先生,准于十五日下午,乘通车到北平。吴公文章道德,望重海内,此次莅京讲学,乡梓增辉。凡我乡人,望于是日下午齐集车站,恭候文旌,以表示欢迎之至意。

    他如此沉思着,桂英以为他在构思呢,便倒了一杯茶,悄悄地送到他面前。也是桂英大意,这一杯茶,就放在他右手臂下。还是不愿惊动他,悄悄地放下,她又悄悄地走开了。

    他今天是懊丧极了,老早就上床去睡觉。然而他哪里睡得着,头一落枕,就在那里想着,找了两个旧上司,都无缘可接近。明日应当换一个办法,找一找有能力,而位分小些的人。虽不能直接向他找事,可以请他代为介绍出去,至少也可以把自己现在一番为难的情形,对他说上的。这样的上司,自己有还是有一个,便是同乡李学慈,他做过一任教育次长,代理部务。同乡的人,不称他先生,不称他次长,都叫他一声李学老。这也无非因为同乡的关系,不称官衔而称某老,比较得可以更亲热些。既然是可以表示亲热,当然可以用同乡的资格去找他。所以他当晚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之后,到了次日,悄悄地就来找李学老。

    不料玉和将笔只管蘸着,突然地将笔向砚池上搁着,身子半站起来,抬起手向桌子一拍。桌子轰通一下响,袖子又一带,哗啦一声,将茶杯带落在地下,打个粉碎。

    下面还有其他的文字,也不必看了,心里忽然灵机一动,接着想道:这位吴先生,为人是非常慈祥的,在省城念书的时候,曾请他当过学校的校长,结果,他真代理了三个月。那回去欢迎,他自己便是十大代表中之一个,今天他来了,无论为私为公,都应当去欢迎他一下子。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借着这个机会,就可以请他找一件事。十五是哪一天呢?将手上拿的报纸一看,哎哟,十五便是今天!原来打算今天休息一天的,这样子,今天便又不能休息了。

    一个人找起事来,犹如撒了一把种子到土里去,知道哪一粒种子可以长出秧来,哪一粒种子长不出秧来?今天去欢迎吴太岳老先生是撒种子之一粒。又犹如讨饭的花子一样,知道哪家要得着饭,哪家要不着饭,上车站去欢迎人,也是去要饭的一家,有效力与否,在所不计,去总是要去的了。玉和在一番考虑之后,到了下午四点钟,就穿了长袍马褂,到车站去欢迎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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