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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如愿以偿千金博此夕 见机而作一曲话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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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实长歌当哭的,正唱了那句摇板,这饭馆子里的伙计在屋子外,隔了门帘子大声喊道:“林先生电话。”林子实无论唱得怎样高兴,也不能说有了电话不去接,只得向桂英笑道:“对不住请等一等,我要去听电话。”说毕,就掀着门帘子出去了。

    桂英以为他平常一般的去接电话,一会儿就回来再唱的,依然将胡琴把在怀里等着。不一会儿,他回房来了,脸上似乎更增加了一种不快。他也不说什么,立刻就叫了伙计进来,向他伸着手道:“我们的账单子呢?”伙计去取账单子,他就伸手到怀里去掏钱。桂英将胡琴一放,用手拦着道:“二爷!怎么着!你真要会账吗?我们是多好的朋友,且不去管它,决计不能够要走的人,倒向不走的人会东。我和你讲个最后的交情,这个东由我会,算我向你饯行,你看好不好?”林子实踌躇了一会,平白地却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做东不做东上。”桂英道:“这不结了,你做东也可以,我做东也可以,为什么你就不让我做东呢?你若是记我的仇恨,你就别让我做东。要不呢?算我做朋友的和你饯个行儿,似乎你也不好意思拒绝。话是说明白了,你答应不答应,权在于你,我可不敢勉强。”说时,半侧了身子’站在林子实的前面,眼珠斜斜地望他。

    这日晚上,桂英回来得很晚,脸上通红通红地,犹自带了几分酒色。杨妈料着她有个半醉,就把家里留下的水果,搬出一些,送到桌子上来。桂英靠在椅子上,用手撑了头,看到杨妈搬上水果来便笑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吗?”杨妈道:“你脸上带了酒色,怎么看不出来,今天晚上,你准是很高兴。”桂英听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天下事,总不能两全,我也只好麻麻糊糊地了。”杨妈掀了门帘子,伸着头向外看了一看,然后低声道:“老太太今天都叫起王先生来了,这样一说,你大喜的日子就近啦!”桂英听说,又是一笑。杨妈看了她这种情形,料得果然是喜期近了,也就不必多问。

    这天玉和没有走开,到了十一点钟,照着北方的规矩,夫妻双双地回门过二朝,这一日混上一阵便天黑了,青天白日易过,转转眼,就到了甜蜜的夜间了。这天晚上,没有闹新房的亲戚朋友,电灯光下,便可去细话生平,夫妻二人,更是融洽。

    这个时候,女宾都已走了,外面屋子里,一桌打麻将的人和几位看牌的,只是宣言要战到天亮。玉和只是笑着,不赞成,也不反对。有几个男宾,索性恶作剧起来,要把牌桌子拾到新娘子房里去打,杨妈见最后的四圈牌已经完了,就忙着打手巾帕,倒茶递烟卷,笑道:“诸位老爷都请回府去安歇吧,时候不早了,哪位先生自己有车,哪位先生雇车,有车的吩咐车夫点灯,没车的,也让我去雇车去。”她说着话,还带了向人请安。这些客人说笑几句,借雨歇台,各人也自走了。

    自这日起,桂英也就一天比一天地忙,王玉和也就一天两天地到白家来上一趟,不必谈什么喜事的话,只听王玉和商量着,在什么地方赁房,买些什么家具,什么时候就先搬东西过去,在一旁听了许多话,便可知道桂英是哪一天出阁了。忙着到了最后的三天,王玉和已经不来了。桂英家里也开始办理喜事。起初几天,桂英脸上,还不免带些愁容,这一星期来,她却是很高兴,脸上不时带着微笑。最后三天,王玉和虽不来,桂英却悄悄地每天要出去几趟,向王玉和打一个电话。杨妈看着觉得桂英和王先生的感情,一定很好,将来结婚以后,这生活不知道要甜蜜到什么程度呢。

    玉和家里原雇有个女仆,杨妈早打发她去睡了,自己先打好了一盆洗脸水,然后又替他们铺好了床,叠好了被,把玉和请到新房里去,放下门帘子,替他们反扣了门,悄悄地到下房去睡。约莫有半个钟头,自己还是不放心,复又悄悄地走到上房来,隔了窗户,向里面听着,窗户纸上,已不是那样通亮,电灯是灭了,听到桂英低声道:“那对烛,要点着的,你别吹它。”接着,有拖鞋踏地板声,帐钩声。桂英悄悄地道:“你这个小家庭,布置得很不错,花钱不少吧?”玉和道:“这都是为了你啊!多花几个钱,我倒也不在乎,今天我总算如愿以偿了,像我这样一个穷措大,得着你这样一个人做媳妇,我还有什么话说?”说到这里,却听到哧的一声,有人笑了。

    玉和听了这话,心里头就痛快极了,这岂不是给我造下一个说话的机会?便笑着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说得很对,由命运之说,又引起了我姻缘两个字的迷信。旧戏《鸿鸾禧》这出戏,一个书生在乞讨之中,也得了人家的怜爱。假使我是个莫稽,你也肯嫁我吗?”桂英道:“因为爱你,才嫁你,管你是干什么的呢?”玉和笑道:“当年我就看过你《鸿鸾禧》这出戏,仿佛你就是金玉奴,我爱极了,不料我今天就娶的是你。”桂英道:“那么,你是自比莫稽了。这可比得不对,你为人用情专一,不能像他那样嫌贫爱富。”玉和故意放出笑容来,对她脸上看了一看,才道:“假使我现在穷了,你是不是还爱我呢?”桂英笑道:“你这叫闲着无事,无话找话说,交通部现任的老爷,怎么会穷起来了?”玉和道:“你以为我还是交通部的小科员吗?”桂英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惊讶,却笑着看了他脸色道:“我早听说,你有升科长的希望,你真升了科长吗?”玉和笑着站起身来,用大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转,不曾答复出来。桂英笑道:“你这个人的性情,实在是特别,总是放在心里做事,不到那个时候,你不发表。你说,几时升了科长?还是刚有这个消息呢?”玉和心里想着,我要说丢了官,她反而猜我升了官。这话怎么说?这话怎么说?

    桂英走到雅座门口,手扶了门帘子,只是向着人家的后影出神,半晌,叫了伙计,将茶壶换了开水,一个人坐在雅座里,慢慢地喝着。直把一壶茶都快喝完了,猛然想着道:“我这不是无聊吗?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算怎么一回事呢?”于是站起身来,才自回家去。

    桂英穿了粉红色的衣服,头发上束着一条红色丝带,脸上笑嘻嘻地,喜气迎人,周围坐了四五个珠围翠绕的女客,簇拥在床角边,和桂英谈话。杨妈一进门,还不曾向她道喜,桂英立刻站了起来向她笑道:“我算定你该来了。”杨妈请安道:“大姑奶奶,大喜呀!”一个女客道:“你真改口改得快呀,马上就叫起姑奶奶来了。”杨妈笑道:“这儿是王宅呀!我若照着在家里那样称呼,可有点不大合适呀!”桂英眼睛瞟了她一下,微笑道:“这儿是王宅?”说着,声音却是很低,杨妈道:“我这话没错呀!要不是王宅,我还用不着道喜呢。诸位瞧呀,我们姑奶奶今天可乐大发了。平常瞧见我们姑奶奶在戏台上扮新娘子,不过那一回事,今天瞧见我们姑奶奶真是新娘子了,仿佛就又是一个人。”桂英笑道:“你不要信口胡诌,我怎么会又是一个人了呢?”女宾从中起哄道:“本来另是一个人呀,从前是白老板,如今是王太太了。”大家哈哈大笑,桂英正在得意之秋,却也不免随着大家一同笑了起来。杨妈也不知是何缘故,跟着里面高兴,进进出出的侍候,直到一点钟,还不见疲倦。

    桂英手撑了桌子,托了自己半边脸,眼睛斜斜地向窗户上望着,出了一会神。笑道:“我就说一件事吧。我们演《少奶奶的扇子》那本戏,你看了是很赞成的。全班的角儿,你觉得都很整齐吗?”玉和这倒摸不着她什么用意,便笑道:“这本戏,我看过两次,果然角色很整齐。”桂英道:“少奶奶家里有个老妈子,你看那个角色怎样?”玉和道:“这个角色在戏里不怎么重要,我倒没有注意。”桂英点着头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算没有白问了。演这个女仆的角儿,她叫梁小宝,今年四十岁,儿子都有十八九岁了。她是十二岁学戏,就上台跑龙套的。那个时候,她一天不过拿十几个子儿的戏份,自然是苦,可是到了现在,她快唱二十年戏,每日在台上转着,别说学戏,就是瞧着人家做戏,听着人家唱戏,也该练习了不少的本事。你猜怎么着?直到于今,每天还拿不到半块钱的戏份啦,这个人总算唱了一辈子戏了,图个名呢?图个利呢?”玉和道:“那也只怪她不图上进,为什么不好好地学出一点本事来呢?”桂英道:“不知道的人,都是这样说,其实她也照样的努力学戏过,无奈台上没有人提拔她,台下没有人捧她,她总红不起来,说句迷信的话,这也只好说是她的运气不好罢了,命运这样事情,我是不信的,可是像梁小宝这种人,我怎能说她不是运气呢?”

    桂英坐在桌子那边,看到玉和那个样子,便笑道:“真有点心事吧?究竟为了什么?你可以说出来。若是用得着我分忧解愁的话,我也可以和你分忧解愁。”玉和先向她笑了一笑,接着又道:“其实没有什么心事。就是有点小心事,我自己足以了之,不成问题。”说着,扔下烟头,又倒了一杯茶喝。桂英笑道:“今天晚上闲下无事,我将你的心事,猜上一猜吧!”玉和一想,自己的心事,还是不让她猜吧。便笑道:“你到现在,还有三句话不离本行,又在唱戏说话了。”桂英道:“这个习惯,的确是不大好,我想法子,要慢慢地改正过来。这都因为我们一班姐妹们,平常都爱这样闹着玩。所以大家都弄成了口头禅,没有法子来改变。”玉和道:“那没关系,不改也不碍事。有道是:‘君子不忘本。’是干什么的,到底就是干什么的,将来咱们有了儿女,你愿意把一个去学唱戏的话,我也赞成。”桂英道:“唱戏?咳?我是领教多年了。有儿女宁可让他去挑葱卖菜,也别让他唱戏。唱戏唱到我这样子总算不错,你瞧我到于今,闹着什么?哪天无事,我把唱戏的苦处和你谈上一谈。”玉和一想,她慢慢地要谈到心事了。她谈了心事,我也可以谈心事。因道:“今天也无事呀。你何不就谈谈呢?”桂英道:“这个谈何容易,说起来,恐怕有三车子的话。”玉和道:“这又不是什么急事,非一天谈完不可的,你今天先来说一段得了。”

    桂英向来也没有看到过林子实说话是这样牢骚的,一面在身上掏了钱会账,一面向他道:“你虽然是忙,也不忙在一会儿,叫伙计重沏一壶茶来,我们坐着谈两个钟头再走,你看好吗?”林子实道:“不必了,我要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你也可以早点回家去,免得……”说着,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免得老太太不放心。”桂英知道他是话里有话,然而没有法子去驳他,只有向着他微笑而已,林子实就将旁边茶几上的凉茶壶斟了一杯茶,先漱了漱口,然后喝了半杯,放了杯子,取下墙上挂钩上的帽子,向头上一盖,连连向桂英点头道:“再会再会!”说时,他手掀着帘子,就走出去了。

    林子实向来是不好意思正眼儿望着她的,现在却也不客气,向她脸上凝神看了一遍,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微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和我饯行的话,就让你和我饯行吧。刚才公司里人打了电话来,说是上海总公司里有电报来了,催我快快南下,我是决定下午这班车走的了。”说着,又叹一口气。桂英看他一会儿工夫,倒叹了三回气,明知道他心里是极端地难受,可是,为事实所限,又不便怎样去安慰他。只得装了模糊,微笑道:“这也像我从前唱戏一样,到了唱戏的时候,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要前去。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受人家的管,这可是一件没有法子的事情。”林子实道:“我倒不为这个。”说着,就向她拱拱手道:“多谢多谢,我就用不着再客气了。”

    杨妈看了大家这样欢喜,也觉得这回婚事,是非常圆满的了,到了新人屋子里,只见满屋都是白漆的家具,和那糊得雪亮的屋子,真个是没有半点灰尘。屋子正中,垂着宫灯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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