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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甘苦不同歌声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记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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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书开场的所在,乃是一个旧式戏馆的后台,台上正唱着戏,后台的戏子,在锣鼓声中,纷纷地扮戏,杂乱极了。这是北平唯一的坤伶班子,后台除了管事和梳头跟包的人而外,也全是女子。

    一个扮杨贵妃的角色,穿了宫装,戴了凤冠,站在上场门后边,手上夹了一支烟卷在抽着。她面前站了两个扮太监,六个扮宫女的配角,簇拥着一团。一个扮高力士的丑角,将手上的云拂,在宫女头上举了起来,大声喊道:“小刘!小刘!跟我买的麻花烧饼呢?我这就上场了,吃不吃呢?”管事的田宝三抢上前来道:“别乱!要打上了<span class="span-explain">(打上是艺人行话,即出场)</span>。嘿!杨老板,您马后点<span class="span-explain">(艺人行话,即慢一点)</span>,程老板还没有来。”说着,他向那个扮杨贵妃的说话,她喷着烟道:“我怎么马后呢?多唱一段四平调吗?哪个师傅教的醉酒,是哪样子唱法?”田宝三道:“请佟老板多说几句废话……”扮高力士的冷笑道:“得!到了我们这儿,就是废话了。”田宝三道:“佟老板,您别尽挑眼……杨老板你叫板。”那个扮杨贵妃的抢上一步抓住门帘子,正待说话,又向后一退。扮高力士的道:“这是怎么回事?高力士没上,娘娘就叫板了。打上了,老周,咱们上吧。”门帘一掀,两个太监上场去了。

    这个时候,她的包车夫,在院子里叫道:“林二爷来了。”桂英道:“请吧!”在说话的当儿,有人在院子里道:“今天没出去。”这人进来了,是个三十附近的人,穿了件灰色湖绉的夹袄,黑呢帽子,虽不寒酸,却很朴素。在堂屋门口,就取下帽子,连作两个揖,笑道:“白老板,我对不起!对不起!”桂英笑道:“没进门,先来两个对不起,什么意思?”他道:“今天是白老板的临别纪念,我因为有事,没来捧场,你就应该要怎样子罚我,就怎样子罚我得了。”桂英笑着,和他接过帽子来,挂在帽钩上,用手绢将桌子边的椅子拂了两拂,请他坐下。

    程秋云走了,白桂英站着,手上拿了条绸手绢,当了扇子,在脸上拂了几拂,笑道:“今天天气真热得很!”田宝三看她脸上时,酒晕红到耳朵边来,身上穿了印花粉红缎子夹祆,越发烘托得艳色凌人。她拿着手绢的那只手,光了大半截胳臂在外,戴了一只玉镯子,越显得手臂溜圆。她前额的刘海发梳得很长,几乎可以罩到睫毛上那双滴溜溜灵活的眼睛,只管看了人活转。田宝三笑道:“程老板因为要出阁了,所以那样高兴,白老板今天也是这样高兴,又是什么喜事呢?”白桂英依然将手绢在脸边拂着,微笑道:“自己心里痛快了,就高兴,不痛快了,就不高兴,要有什么事情才高兴吗?”田宝三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倒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点着头道:“到了时候了,你去扮戏吧。”白桂英笑道:“忙什么,我在半中间才上场呢,谁有烟?送我一根抽抽。”田宝三连忙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笑道:“我的烟不大好,白老板抽不抽?”白桂英笑道:“只要有烟过瘾,我倒不论好坏。你若真有心请我,不会去买一包烟来请我?”田宝三笑道:“这算什么?你先抽这一根。”说着,将那根烟卷递了过去。白桂英将烟卷衔在嘴里,将两个手指头,夹了两夹,笑道:“送烟来怎么不送火来?”田宝三答应了一声“是”,连忙找了一盒火柴来,擦了一根,弯着腰将她的烟卷点着。她喷出一口烟来,道了一声“劳驾”,高跟皮鞋走得如风摆杨柳一般,到她的特别化妆室去了。

    白桂英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吩咐车夫去叫菜,然后又陪着林子实谈话,因笑道:“我不但是不唱戏了,也快不在北平待着了,离别是真离别了。我应当送些什么东西给你做纪念哩?”林子实道:“不在北平待着,上哪儿去?”白桂英道:“你总也知道。”她不觉得低了头,抿着嘴微微一笑。林子实道:“莫不是要到郑州去?”白桂英点了点头。

    田宝三见杨贵妃瞪了一双眼睛,便向前对她拱了拱手道:“对不住,今天我真急,有点乱。您瞧就剩醉酒了。这新人的家庭,全没有扮,来得及吗?”杨老板道:“我杨桂芬不伺候大角儿,你不会预备垫个戏,让我们瞎抓干什么?刚才我是没嚷出来,嚷出来了,台底下准是个满堂彩的倒好。唱这多年戏,连一出醉酒都唱不过来,这不成笑话了吗?别人有了主儿,我们还得靠唱戏吃饭啦!”她说到这里,早听到戏台上太监已经说着:“远远望见娘娘来了”。只好抢上前一步,抓着门帘,叫了一声:“摆驾!”将手指上夹的烟卷头,向地上一掷,退后让宫女们上场,接着也就出台了。

    田宝三抢上前,迎着程秋云笑道:“四位在哪儿来?我们哪里都没有找到,真急了。我除了招呼她们马后点而外,又垫了个戏。”程秋云脸上红红的,笑道:“我们有个饭局,你忙什么?到了上场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今天是临别纪念,你瞧,又卖个十成座不是?我凭着这些听戏的面子,也不能误卯。不用垫戏,我们说扮就扮。田大爷,你得明白,今天我可是尽义务来的,你可得委屈点。”田宝三笑道:“得啦!程老板,你扮戏去吧。”

    田宝三在后台跳着脚道:“戏也垫了,再要不来,我可没法子。”说时,在身上又掏出小表来看了看,摇着头道:“我真不懂这名角儿是什么心眼儿,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还要给我们为难,我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妈……”

    田宝三回转身,站在后台当中,两手一扬道:“就剩今天一天了,大家都不给我一个面子,打电话,派人找,什么都办到了。还是头齐脚不齐,这叫我怎么办?没法子,垫个化缘吧。”他口里说着话,人在后台乱跑,抓了几个女戏子,将她们拖到一处,乱指点着道:“你扮和尚,你扮老道,你扮相公,你扮院子去!”说着,用手将这四个小角儿一推。这四个小角儿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各自扮戏去了。

    田宝三听了她的话,凭空不免添了一桩心事,在墙犄角边一个戏箱子上,盘腿坐了。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只管想心事。有人叫道:“三爷!想什么了?坐在这里发愣。”他看时,是白桂英的母亲朱氏,便由戏箱子上跳下来,笑道:“今天是临别纪念了,咱们这个局面,凑合着也就有三四年,今天说散了,心里怪不好受的。”朱氏道:“那没什么呀?东方不亮西方亮呢!您不会想法子,让咱们时老头儿,再组一个班子吗?”田宝三道:“我的意思不是那么说,咱们在一处凑合着这么多年,相处得很好的,现在说散就散了,总有些舍不得。您的白老板,也转了心眼了,不久也就有婆婆家了。”说着一笑。朱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这年头儿,半由天子半由臣。依着我的意思,我们姑娘总得替我再唱两年戏。可是程老板一走,她也动了心了,我有什么法子呢?”正说到这里,台底下哄然一阵地叫着好。朱氏又道:“你瞧,外面这样叫好,她们的人缘多好,偏是不肯干。”田宝三再要说什么,却见白桂英走进来了,于是向朱氏丢了个眼色,偏是她眼快,早看见了,便迎上前来道:“你们这里又说我什么了?”田宝三笑道:“说您人缘儿好,捧的多。”白桂英鼻子哼着道:“下句我跟你们说了吧,为什么不唱戏呢?”朱氏瞪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白桂英冷笑一声道:“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为你们打算,我自个儿也为自个儿打算。”说着,一扭脖子走进她的化妆室里去了。

    桂英见他不做声,偏过头来,向着脸上问道:“你在想什么心事?”林子实道:“我看这些相片,一大半都是我所有的,我挑了半天,却不知道要挑哪张才好。”他说着话,也回过脸来,看到桂英的嘴唇,那样红红的,又是一怔。桂英眼睛一瞟道:“你看我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林子实向后退着,和她离开了,心里跳了几跳,才勉强地笑道:“你不是要出远门了吗?我把你的相貌,看得熟熟的,记在心里头一辈子忘不了。”桂英笑道:“有我的相片在你那儿,也就够你记熟的了,还要看本人做什么?”林子实坐下了,像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可是他又忍回去了。

    桂英坐在床上,两手抱了铜栏杆,侧了身子,向林子实望着。她两脚悬空,不住地来回晃动,就把一只拖鞋摔了出来,摔到林子实面前。他弯腰将拖鞋捡着,送到桂英脚上来。桂英笑道:“哟!不敢当。林二爷!这几年,你总算实心眼儿待我,我要送你一样特别的东西才好。”林子实坐在她对面,向她脸上望了望,笑着道:“特别的东西?”桂英点点头道:“特别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初次瞧我的戏,是一出什么戏?”林子实道:“我怎么不记得?就是《天河配》。可是在朋友情义上,这出戏,不值得纪念。”桂英笑道:“不,不是那意思。你初到我家里来,有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你只瞧了瞧,我立刻抢着收起来,有这么回事吗?”林子实道:“对了,有那么回事,是一张相片吧?”桂英笑道:“对了,是一张相片,是一张《天河配》,织女蒙了纱,洗澡的相片。您看清楚了没有?”林子实笑道:“没看清楚。”桂英道:“人家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想这话真不错。每次唱《天河配》,戏报上说的什么真牛上台,织女洗澡,就能叫座。其实真牛上台,算得什么,你到牛奶场里去看,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哪样的牛也有,看起来,还是一个大不花。织女洗澡,更是笑话,大家不过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汗衫裤,胸口系个兜肚,人家身上,至少还穿有两件衣服呢,谁能像模特儿一样,光了身子让大家瞧不成?就是那样不要脸,警察厅也要干涉呀!”林子实笑道:“那不怪听戏的,只怪戏馆子里说话哄人。”桂英笑道:“不过我那张织女洗澡的照片,可有些不同。这是程秋云跟我照的,自己闹着好玩,可不给人瞧呢。”

    林子实有句话想说,立刻又忍回去了。白桂英见他胸脯伸着,又收缩回来的样子,便问道:“你说什么?”林子实道:“你不是说过送我东西吗?别的不要,你再送我一张相片就得了。”白桂英道:“哟!我相片子送你就送多了,还要相片子做什么?”林子实道:“就是因为相片多了,我才要一张。因为我那里有十一张,你要是再送我一张,就凑起了一打。”白桂英道:“好办好办。不过我哪几张相片子你有,哪几张相片子你没有,我不知道。我屋子里还挂了几张,你自己去挑一张吧。”说时,她先在前面走,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帘,掉转头来,向他又点头又招手,笑道:“你来呀!我这屋子里,虽是不随便地让人进来,对林二爷那是要特别开放的,你就来吧!”说着,用手招了两招。

    林子实拿了相片在手,痴痴地又望着,因低声问道:“汪督办也有一分吗?”桂英脸上红着,很有些生气的样子,撅了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多的小心眼?我再三再四地说,这相片是为了你第一次要看没看到,所以送给你,把这件事从头说起,总算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你怎么还是问到姓汪的头上去?我姓白的做事,就是要由性儿,若是不能由性儿……”林子实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于是站起来再向她作了两个揖,她不由得扑味一声笑了。

    林子实在这几件事上看起来,白桂英嫁汪督办是嫁定了,自己究竟敌不过做大官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肯将这种相片相送,又不是泛泛之交她虽然要嫁汪督办,但是肯把这相片送给我,到底还是不错,不但是简单地送相片而已,而且还记得这张相片,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她记得那样清清楚楚,特意把这种相片拿出来给我,这是她对我有深心,若是没有深心,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呢?

    林子实倒也想进她屋子里去的,只是老妈子相引,含糊着进去。现在她自己说明了,是特别开放,倒有些难为情,便笑道:“那敢情好,我倒要瞧瞧有什么好相片。”说着话,也就不顾朱氏怎么,一低头就钻进屋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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