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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务必跑一趟,若是迟到明天,怕就来不及了。大先生,你和伍大嫂虽然还没有打过交情,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受逼而死吗?”

    吴金廷又在他耳朵说道:“你肯借押金给她们,她们已经把你感激得同亲人一样,若再帮了这个大忙,伍大嫂的命就算你救了,她这个人,也就是你的人了。你看,将来你到她那里去时,她若果不挖出心肝来待你,你吐我吴金廷十把口水,我揩都不揩。”

    吴表少爷迎着就是一个大揖,上齐眉,下齐膝,两手合捧的拳头落下来,还在胸口上顿了一下。这样作揖,成都人讥之为挖锄头,不消说,这个人必是来自田间的了。脚上一双青布老家公鞋,身上一件豆沙湖绉、倒长不短的棉袍子,上面一件青洋缎、又宽又大、一望而知是借来的马褂,头上倒是一顶新的、本城福兴街卖的平顶青缎瓜皮小帽,当中一枚白果大的粉红料子帽顶。黄油油一张瘦脸,一双又狡猾又自卑的眼睛,毛茸茸一条发辫,怯生生一种态度。葛寰中随便把手举了举,心里自然而然就起了一个比较:郝又三也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何以便那等雍容华贵?足见“物有几等,人有几品”的口头语,真有道理啊!

    吴表少爷虽然混沌,却也知道葛表叔这几句话是有意思的,并且决不是在请教他自己要如何办,他只好默然。

    吴表少爷老实不客气地挺着胸脯说道:“学堂我也住过,在我们场上邓老师馆里,住过五年,作过文章来的,表叔。”

    又沉默了几分钟。

    刚到花厅门口,何喜已将悬着的红呢夹板门帘打起。花厅内面,洋灯光下,瑟瑟缩缩在炕床左侧第三把高椅上坐着的那位年纪已在二十以上的吴表少爷,赶快站起。恰一个打着油松大辫的年轻跟班,从旁抢了过来,逼身打了个漂亮千子①道:“敝上有一封要紧信,叫家人送来,请葛大老爷的回示!”

    ①打千,屈一膝,行半跪礼。

    冯二爷逼着两手,应了几声是,向后退了两步,葛寰中这才收敛笑容,跨进花厅。

    何喜赶快从花厅外跑进来,把旁边明角灯的罩子揭开,将牛油烛一直伸到主人嘴边来待着。这却令吴表少爷大为诧异,明明火就在身边,何以定要将底下人老远喊来递火?

    他还在迟疑不决。

    他府上派头并未日本化,所以张禄依旧掌了一盏点牛油烛的明角风灯,赶在前头照着,虽然路是熟悉的,明角灯也并不甚亮。

    他坐着轿子,一直来到北纱帽街葛公馆。

    他也是那样有劲地说道:“不错!周观察的这办法,是采自日本吉原办法,而加以变通。周观察之修新化街,即是要做成成都的吉原,凡是娼妓全指定住在这一区里,以色艺高低,勒为甲乙丙三等,嫖资每等不同。而在这街修成以前,暂时在各家娼妇门口,钉一个监视户牌子,以别良莠。这本是警政中的一种良法,日本曾经办过。并且凡为娼妓,便须受警察保护,不许流氓痞子骚扰,一则娼妓操业虽贱,到底也是同胞,也是一种行业,在日本并不怎样贱视之的。比如日本艺妓,只是歌舞侑酒,很不容易与人伴宿,犹之上海的书寓。不过上海书寓,只在歌场卖唱,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而日本则公宴大会,以及邀请外交人员,各国使臣,都可以叫艺妓侑酒,好像我国唐、宋时代的官妓一样,这办法多文明!而此间一班老腐败偏偏要大肆讥评,说这办法不对,有伤风化。老侄台,你看民智不开化至此,事情如何办得通?你们开办小学,真是当今要紧之举!”

    他一连吹了几口浓烟,不等郝又三开口,又说了起来:“最可笑是周观察公馆门口,有一晚上,不晓得被什么人钉了一块大木牌,写着‘总监视户’几个字,这自然是顽固派干的把戏。周观察却一笑置之,依然提起精神,办他认为应该办的事。如今已着手的有乞丐工厂,有劝工局,有商会,有新化街。将着手的有巡警教练所,有劝业会,有劝业场,有电灯公司,有文明旅馆,有悦来茶园,有济良所。提倡的有聚丰园、一枝香等新式的中西大餐馆。都是文明之邦应该办的新政,各省已有举办的,何尝稀奇?而顽固派则件件反对,件件都不以为然;他们讥评周观察,说他将来的德政,不外乎娼、厂、唱、场。老侄台,你说可不可笑?”

    “陆军将弁学堂是啥子学堂?”

    “这容易,你就说伍家是你学生的家庭,因为搬房子,与警察起了点口角,就招警察诬陷。这不是很好说的话,堂堂皇皇的,有啥不好开口?”

    “是武学堂。现在文武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分别。你回去同你舅舅商量下子,如其以为可以,那,你明天上午到我这里来拿荐信好了。”

    “我看,这样好了,目前陆军将弁学堂正在招考,像你这汉仗,还去得。一年多毕业出来,大小也有个事情,可以得碗饭吃。”

    “你的事我自然在心,不过你一点功名没有,官场中如何能够为力?现在世道,不要功名也可以,却须住过学堂,你呢?”

    “不是吗?所以我曾向周观察进言,顽固派的反对,用不着去管。并且现在欧风美雨,相逼而来,已不是闭关自守时代,他们反对也只好在背地里说说,若果出头反对,就赏他一个阻挠新政的罪名。这在日本维新之初,还不是一样的?本来,人民习于偷惰,一则又皆积重难返。比如日本维新三十年了,光拿推行阳历一件事来说,就没有办到全国一致,至今日本奉行阴历的还很多,在农家尤甚。我们……”

    “总求表叔做主就是了,舅舅还有啥子话说。”他又站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挖锄头式的大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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